联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像渗血般鲜红,39天的字样被加粗的马克笔反复描过,在画室黑板的右上角投下一片阴影。胡谣用铅笔尾端轻轻戳着日历上那个被爱心圈住的日期——杨珩的生日,偏偏撞上周四。
窗外的梧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枯枝在寒风中划拉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胡谣盯着自己画板上未完成的静物练习,铅笔尖在静物缝纫机上悬停了太久,留下个突兀的黑点。
“请假?现在?”
穆楠老师的声音突然拔高,引得几个同学回头张望。
画室有个同学也在向老师请假。
“你知道现在每天加训到几点吗?”穆楠用铅笔敲了敲墙上的课表,晚课的红框刺眼地延伸到十点半,“上次三模的成绩,你们自己心里没数?”
胡谣攥着请假条的手微微发抖。那张薄薄的纸片已经被她捏得发皱,请假理由栏里“事假”两个字洇开了些许汗渍。
她只能听见后排同学削炭笔的沙沙声,现在却连请假都成了奢望。
胡谣的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请假条边缘,纸张发出细微的悲鸣。窗外突然传来乌鸦的啼叫,39天的倒计时牌被穿堂风吹得轻轻晃动,投在地上的影子像把滴血的镰刀。
正午都是寒风,刮得人脸生疼。胡谣裹紧的薄羽绒外套,溜出画室。她跑过三个街区,羽绒服里的手机不停震动——大概是班长在群里催交速写作业。可她顾不得这些了,商场玻璃门透出的暖气扑面而来时,睫毛上凝结的冰晶正巧融化。
蛋糕店橱窗里的黑森林蛋糕淋着厚厚的巧克力酱,细碎的巧克力屑让她想起杨珩画阴影时那些干净利落的排线。“要最小的,两个人吃的。”她指着四寸蛋糕,声音还带着奔跑后的轻喘。店员转身时她又急忙补充:“能不能在放个篮球摆件?”说完自己先红了耳尖,那是高一时杨珩最宝贝的东西,虽然现在他的朋友圈里只剩素描和色彩作业。
隔壁柜台的玻璃展柜擦得太亮,胡谣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款卡西欧。机械表盘在射灯下泛着冷冽的银光,和杨珩手腕上那个早就没电的智能表截然不同。“要防水防震的。”她想起几个月前杨珩画水彩时,表带沾了颜料又泡水后彻底报废的样子。指尖在黑色与深蓝表带间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点了黑色。
加训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窗外早已漆黑如墨。胡谣慢吞吞地收拾着颜料,余光瞥见杨珩被穆老师单独留下改画。值日生们乒乒乓乓地撞倒画架,抱怨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等最后一盏顶灯熄灭,她才从储物柜深处取出那个被暖气烘得微微发烫的蛋糕盒。
“生日快乐。”
火柴划破黑暗的瞬间,杨珩刚好推门进来。暖黄的烛光在他瞳孔里轻轻一跳,映出奶油上那个篮球摆件。
杨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白色加绒卫衣领口还沾着点柠檬黄颜料:“你什么时候…”
“嘘,先许愿。”胡谣把蛋糕往他面前推,“联考前唯一的狂欢特权。”她没说自己是如何在午休时狂奔过三个街区,又如何把蛋糕藏在暖气片后面整整八个小时。
烛光摇曳中,杨珩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颤动的阴影,像两只停栖的墨蝶。胡谣趁机拆开那个深蓝的礼物盒,卡西欧的表盘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银辉。
“你那个智能表…”她低头给他戴表,指尖碰到他腕间突起的尺骨——那里有道浅浅的疤痕,是很久之前削炭笔时被美工刀划伤的。金属表带“咔嗒”扣上的瞬间,杨珩突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知道我初中戴这个牌子?”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掌心的纹路。
胡谣耳根发烫,“你贴过广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在2016年的□□空间里。”
表盘上的夜光指针静静行走,在寂静的画室里切割出细碎的时间。杨珩突然伸手抹了块奶油,冰凉的触感让胡谣轻轻一颤。“礼物我收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带着奶油甜蜜的香气,“但我还有个想要的生日礼物。”
胡谣还没反应过来,后颈就被覆上带着凉意的金属表带。杨珩的吻落在她唇上时,尝起来像融化的巧克力和未说完的话语。他们踉跄着撞到画架,炭笔哗啦啦撒了一地。分开时两人脸上都蹭满了奶油,杨珩的白色加绒卫衣领口晕开一片粉色的草莓酱。
零点整的秒针轻轻跳过表盘,蛋糕上的烛泪早已凝固。胡谣红着脸去擦他鼻尖的奶油,却被杨珩抓住手指。“还有三十九天。”他低头看着新表,秒针正划过幽蓝的荧光刻度,“我们都要考好。”
他们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时,蛋糕盒里剩下的草莓正好拼成个歪歪扭扭的心形。杨珩把那个空礼物盒塞进画包,金属表带在月光下闪过一道银光——那是倒计时里,最明亮的印记。
画室的灯光终于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漫过走廊。杨珩牵着胡谣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奶油的甜腻。夜风穿过梧桐枯枝,将两人的影子揉碎在石板路上。胡谣低头看他们交握的手——杨珩腕间的新表反射着月光,秒针走动的声音混着她过快的心跳。
“冷吗?”杨珩突然停下,将她羽绒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端。他的手指擦过她下巴时,带着手表金属的凉意。胡谣摇摇头,发丝扫过他的手腕,那里还沾着蛋糕的巧克力香。
宿舍楼前的路灯年久失修,明明灭灭像快要燃尽的蜡烛。杨珩在光暗交替的瞬间突然倾身,吻落在胡谣眉心,轻得像铅笔在素描纸上的一道痕迹。"
“明天见。”他的声音融进夜色里,唇间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胡谣攥着他袖口的手指紧了紧,布料上的干掉的颜料硌着掌心。杨珩低笑一声,最终吻住她唇。
这个吻比画室里的更轻,却带着更深沉的承诺。分开时,他腕表的夜光指针刚好指向午夜十二点零五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他们还有三十八个日夜要一起走过。
“晚安,我的小画家。”杨珩后退着走入黑暗,腕表最后一点荧光消失在拐角。胡谣摸着发烫的嘴唇转身,在寒风中轻轻颤动。
十一月的风像蘸了冰水的刮刀,将最后一批梧桐叶从枝头剥落。胡谣和杨珩拖着画箱穿过母校的林荫道时,枯叶在脚下碎裂,发出细碎的声响。市考安排在熟悉的南城一中体育馆,走廊公告栏上,联考倒计时牌像道未愈合的伤口,鲜红的“27天”刺得人眼眶发烫。
“听说这次全市模考特别重要。”胡谣搓了搓手指,冻红的指尖像抹了朱砂颜料。呵出的白雾在空中弥散,模糊了杨珩的侧脸轮廓。他默不作声地接过她手中的颜料箱,指尖相触的瞬间眉头骤紧:“怎么不戴手套?”语气像他素描的排线般克制,却在接过画箱时,用温热掌心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多停留了三秒。
体育馆里的暖气嗡嗡作响,混着颜料的气味。胡谣在画架前坐下时,发现杨珩的考场位置就在斜对面——他正低头削铅笔,后颈的碎发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三个小时的考试里,她数了十七次他抬头看挂钟的动作,每次都能对上他恰好投来的目光。
铃声撕裂凝滞的空气时,胡谣的袖口还沾着未干的群青色。刚走出考场,王晓萱的声音就刺破嘈杂人声:“谣谣!这边!”蓝黑色冬季冲锋衣校服的王晓萱,怀里抱着的复习资料上还搁着杯热可可。
“乔子睿让我给你带这个,”她眨着狡黠的眼睛递过纸杯,“他说祝你考试顺利。”杯套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速写小人,明显是临摹胡谣的画风。胡谣正要接过,身后突然传来画箱落地的闷响——杨珩的工具盒不知怎的滑落在地。
王晓萱促狭地凑近她耳边:“你家那位打翻醋坛子了。”热气呵得她耳根发痒。胡谣低头啜饮热可可,甜腻的暖流滑入喉咙时,瞥见杨珩正用美工刀狠狠削着炭笔,木屑雪花般簌簌落下。她悄悄将杯套小人撕下来夹进速写本,却在撕开时发现背面还有行小字:“乔说他画的杨珩吃醋样子很像。”
“哟,这不是我们胡谣吗?”
胡谣转身时,台阶上逆光的身影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董晨阳的玫红色发尾在寒风里像簇跳动的火焰,扎起的小揪揪随着他跳下的动作轻轻晃动。北京画室的黑色冲锋衣敞着怀,露出里面黑色带着毛绒绒的毛衣,右耳三个银质耳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董晨阳?”
董晨阳弯腰时,玫红发丝垂落在眉骨,衬得他耳垂上那排几何耳钉更加醒目。他拾起颜料管,指关节上未愈的冻疮和崭新的刺青形成鲜明对比——那是组微型的素描工具图案。
杨珩的目光在对方发梢停留了两秒,突然轻笑:“280分果然特别。”
“为了南城模考赶回来的。”董晨阳晃了晃准考证,金属耳钉碰撞发出细碎声响。他转向胡谣时,左耳单枚的银色耳骨钉闪过微光,“听说你们在梦圆画室把老穆都震住了?”
王晓萱的保温杯咣当砸在地上:“你这耳钉...不疼吗?”她盯着董晨阳耳朵上那排钉子,最小的那个正巧卡在耳蜗凹陷处。
“比联考压力轻多了。”董晨阳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右耳三个耳钉随着他偏头的动作折射出不同角度的光斑,像在演奏某种光学密码。
“北京画室流行这个?”杨珩突然伸手,指尖在即将碰到对方耳钉时停住。两个男生之间的空气瞬间凝固,胡谣看见董晨阳锁骨上的新纹身——是套极简的架子鼓。
“流行做自己,再说我一直这样。”董晨阳笑着后退半步,玫红发梢扫过胡谣的鼻尖,带着雪松和颜料混合的气息。“不过这次回来...”耳钉在转身时划出银色弧线,“确实是冲着省状元来的。”
风卷起地上的梧桐叶,在三人之间旋出彩色的涡流——玫红、银白与胡谣手中未化的热可可,在冬日的阳光下融成奇异的调色盘。
省城的冬夜冷得刺骨,风卷着碎雪拍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董晨阳跟着杨珩进了宿舍,暖气扑面而来,玫红色的发尾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你这宿舍比北京那边强多了。”董晨阳环顾四周,目光在杨珩床头贴着的那张胡谣的速写上停留了一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杨珩没接话,只是从柜子里翻出两罐啤酒,扔给他一罐。铝罐“咔”地一声被拉开,泡沫溢出来,沾湿了董晨阳的指尖。他低头舔掉,抬眼时,正巧撞上杨珩的视线。
宿舍门突然被推开。
“哟,稀客啊。”
陶文倚在门框上,黑色大衣裹着修长的身形,领口敞着,锁骨上还留着未消的吻痕。
董晨阳头发比去年更长,松松地扎在脑后,耳垂上多了枚银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的啤酒罐顿在半空。
“学长?”他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长,“你这是……复读了?”
陶文没回答,只是走过来,伸手抽走了他手里的啤酒,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颌滑进衣领。他低头看着董晨阳,嘴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
“北京待腻了,你回来玩了?”
杨珩靠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陶文瞥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拽住董晨阳的腕骨,拇指在他锁骨的刺青上摩挲了一下。
“走吗?”他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董晨阳没说话,只是站起身,顺手捞起外套。临出门前,他回头冲杨珩笑了笑,耳钉在走廊的灯光下闪了闪。
“别等我了。”
那晚,陶文和董晨阳没回来。
第二天清晨,胡谣在画室门口碰到董晨阳时,他正叼着烟,脖子上多了道新鲜的咬痕。
“早啊。”他吐了个烟圈,笑得漫不经心。
胡谣盯着他锁骨上的淤青,突然觉得北京的冬天,或许比省城更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