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苑景致极好,花儿朵儿挤破头似的往外长,红的紫的托于绿叶上,开得那叫一个热闹。
等到来日入主中宫时,想必已经了然这些花儿的品种名称了——陶絮欣赏够了,才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展着脖子,缓缓开口:“妹妹,姐姐夺你所爱,实在抱歉。”
程以宁一时没反应过她所指合意,好一会才想起,原本太子与她是有过一段的。听旁人有意无意提及,似乎闹得挺大。
也难怪陶絮会有所歉意。
说实话,陶絮要真收了这神童,程以宁天天给她烧香祈福,只求她婚姻美满。
“怎么会怎么会。”程以宁忙道:“姐姐得偿所愿,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
还想说什么,顾忌到这是皇后的地界,程以宁委婉道:“对于姐姐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了,不过姐姐为人正直,脾性温和,身处高位可要警醒些,免得被人利用……”
陶絮定住转身,淡淡瞧着她,嘴角带着笑,微微福身,道:“谢谢妹妹提点。”
程以宁总感觉她怪怪的,好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那笑更是看不明白了,似乎有得意,有嘲讽……
听没听进去,程以宁懒得管了,总归是自己选的。
西暖阁离正殿不远,宫人引着两人走在廊庑下,刚转弯便看见等在门外的秦双仪。
三人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她那郎朗声音,“咱们好久没说话了,下人们就别跟着了,这儿我熟。”
宫娥们相互看了一眼,没动弹没说话。
秦双仪刷一下就上脸了,话也直白,“还不走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听我们的闺房私话?皇后娘娘御下极言,断断不会养出如此不知规矩的下人,说!你们是哪宫的?”
她长相本就英气,端起架子发起火来更是气势汹汹,吓得几个宫人连滚带爬跑了。
宫娥的反常不难看出皇后的心思,因此三人十分默契,直至走出凤仪宫才齐齐松了口气,秦双仪一手拉一个率先担忧道:“听说皇后又属意陶絮妹妹了?”
陶絮微微仰头,“是呢,方才席上已经定下了。”
“啊完了完了完了……”秦双仪仰天长啸,“我秦双仪的两个好姐妹怎么命苦啊!一个嫁给草包太子,另一个许给了空有皮囊的病弱书呆子!”
“双仪!”
陶絮扯了一下她的袖子,程以宁直接想上手捂嘴了。
“不是吧……”秦双仪一脸不可置信,一双丹凤眼来回在两人身上逡巡,“这还没过门,一个个就护起食了?”
“爱情真可怕。”她复又拍拍胸,给自己顺气,“好在我不预备嫁人,我祖父也不干涉我,不然,这些皇室宗子,没一个能入我眼。”
“那双仪姐姐喜欢什么样的呢……”言罢,陶絮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本以为她会嗤之以鼻,没想到竟真的扬起头,道:“那必得是萧明树那种既能七进七出,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擒贼又擒王,又能作诗颂词威武大将军!”
“萧明树?”程以宁语气略带疑问。
陶絮解释道:“是前朝萧皇后的弟弟。”又玩笑道:“他若真活着,最少也得有四十多了,与姐姐爹爹年纪都差不多了……”
说道后面,意识到什么似的,戛然而止,“对不起啊,姐姐,我一时嘴快,忘了……”
秦双仪短暂失神,随后摆摆手大度道:“没事儿没事儿,我爹爹去世那年我才六岁,不记事的年纪,没印象。”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程以宁哎了一声,道:“不开心的事就不提了,同我说说我昏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吧。”
“李自蹊出远门了,你可知晓?”
清明那天京城中发生的事,程以宁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了个大概。
当天,李自蹊虽与她在一起,但总觉得两位尚书落马,少不了他的手笔。
“出城阵仗那么大,未来晋王妃想不知道都难吧。”陶絮趁机打趣儿。
是了,李自蹊去滨海省赈灾,出城队伍浩浩汤汤的,少说有上千人马。
如此高调,不像是他往日的行事作风。
可能是李才良授意。毕竟赈灾嘛,好事,动静大能唬住更多的人,不然银子花下去连个名声都没买到,多划不来。
也有可能他自己也有这意思。借着这股东风,让天下人瞧瞧他的本事。水患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治理好的,他既然能接下这个差事,又做得如此高调,那必定是奔着做出名堂去的。
见程以宁沉默不语,秦双仪道:“他这都没告诉你?马上就要结发为夫妻了,他踹了多少心思,你可得弄清啊。”
程以宁:“我知道我知道的,他来程府辞行时同我父母说了。”
陶絮:“说起你那父母,他们也愿意把你这宝贝疙瘩放手了啊?上次你哭着要嫁太子,那可是闹得满城风雨,他们死活都没同意的。”
秦双仪:“不放手又能怎么办呢,此次可是直接下旨,又不像上次,能当场回旋。”
姐妹二人对她的婚姻都不是很看好,她本人倒是没那么抗拒了,反而因着那些不便明说的心事,有了正中下怀的窃喜。
她道:“哎呀,你们怎么都这么悲观呢,万一他身体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弱,万一他并不是书呆子呢……算啦算啦,不提他啦。”
三人正聊着,前方走来几位身着朝服的官员,看着年纪都有点大。
其中一位紫色朝服的老人,远远喊道:“双仪。”
见到来人,三位姑娘同时禁了声,秦双仪跳着回应道:“祖父!”
秦双仪的爷爷?
程以宁陶絮相互看了一眼,都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走。
就这空档,一行人已经到跟前了,只好行礼,道:“各位大人好。”
“这是我祖父董彰!”
听到此,程以宁身形一顿,咽了咽口水,抬起头,礼貌地回了个笑,并未多言。
与董彰同行的人道:“老夫若没眼拙,这位便是程倾的孙女吧。”
陶絮笑得不自然,道:“曹大人好眼力,可是在何处见过以宁妹妹么?”
这些轮到程以宁诧异了,她居然认识朝中大臣。
朝中姓曹的不多,但能与尚书令董彰一同进宫商议国事,那恐怕只有曹可的爷爷中书侍郎曹巡了。
曹巡:“素未谋面,只不过一见她就无端想起了程老先生。”
其中又有人苍老着嗓子道:“比起她爹程世飞,她的气质才更像程倾啊。”
程以宁眨巴着眼,“各位大人都认识我祖父呀?”
“是啊,我们这一圈人几乎共事过一些日子,程倾是个刚正不阿的老头。”
一群大爷突然脸色沉重了,有的仰天叹息,有的捏着胡子直摇头。
董彰打断:“程老爷子固然是英雄好汉,可在座的各位又何尝不是国之脊梁?”
程以宁扯扯嘴角,福福身子告辞。
秦双仪同董彰回去,程以宁拉着陶絮走了别的路,一路上她旁敲侧击问了些问题。
秦双仪父母的事,陶絮略有耳闻。
早在二十三年前,其外公董彰时任兵部尚书,其父秦竹只是个小小兵部司书令使。公务使然,秦竹来过一次董府,两人只遥遥一望,便对上了眼。
董家世家大族,董彰自然看不上出生贫苦的秦竹,可架不住爱女铁了心要嫁,双方推拉好一阵,最终随她去了。
秦竹娶了董小姐的那两年并没有得到董彰的重用,两年后秦双仪出生,董小姐难产而亡。
自此,董彰就更加不愿意提拔他了。
秦竹在书令使这位置上呆了五年。
直到先帝李文薨世,李才良登基,董彰才开始重用秦竹,短短四年,从一流外官直冲主食,眼见着就要奔着尚书之位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老丈人庇护下平步青云,可又一年后,秦竹任命兵部侍郎,两个月后,自/杀于府邸。
用的还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
对所有人未留一字。
包括唯一血脉秦双仪。
“哎,虽为嫡女,却只有一个亲人疼爱她。”陶絮都忍不住可怜了。
陶絮是庶女不假,可总归是陶家唯一的女儿,待遇与旁系嫡女毫无二致,尽管嫡母处处为难,却是高堂皆在的美满。
程以宁心中同样惆怅: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不如意。
这厢程以宁在感叹,那厢母亲万娉扶着门扉翘首以盼。
才到家不过一炷香功夫,已经是她第七次走到门口了。
她拧着手里的帕子,里里外外走了两轮,复又扶门远眺,张望又焦急的模样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一眼熟的仆人打马而来,下了马,便遥遥朝国公夫人道,“皇上留了镇国公用晚膳,估计还有再待上一阵,夫人不必久等,同少爷小姐们先吃吧。”
万娉一见是他,笑脸登时没了,面无表情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贴身的使女道:“春夜风凉,夫人仔细受寒,还是进去等吧。”搀着万娉往里走。
进去后没多久,程以宁的马车慢慢悠悠停在了门口。还未进门,便有人火急火燎让其去找母亲。
程以宁以为出了大事,心一下就慌了,面色凝重,脚步也加快了许多,期间还多次踩着裙摆,要不是玉壶扶得快,不知摔几次了。
“娘亲,发生何事了?”程以宁一踏入万娉的卧室慌忙问道。
见到女儿,万娉先是舒展了脸色,而后久久凝视着她的眼睛,手慢慢攀爬上细嫩的脸庞,眼眶里的泪水逐渐成型。
“你说呀!”半晌没说一个字,程以宁急得直跺脚,“爹爹呢?他可回来了?还是被皇帝扣下了?我这就去寻他回来!”
程以宁转身就要出门,却被万娉拉回,她道:“你爹很好,今日会在宫里多商议些时辰。皇上任命他为礼部尚书,不日上任。”
程以宁喃喃:“怎么会……”
李才良不是忌惮程世飞人脉广吗?为何还加给实权?
万娉道:“丁家下台,曦王太子夺嫡气势正盛,你来我往,斗得满朝皆知。估摸着皇上不愿礼部成为其中任何一位皇子的势力,是以便给了明面中立的镇国公了。”
说的也是。程以宁点点头,“娘,你找我这么急,究竟有何要事呀?”
万娉深深注视着女儿,仿若看一眼少一眼般珍重——
“以宁,你得离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