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下没什么表情的小脸几乎快要皱成一团了,控诉的意味溢于言表。
朝露时翔露出有点温柔的笑容,说道:“等下再聊吧。爸爸去换衣服,你自己去工作间处理伤好吗?”
看见朝露透不买账,“嗯——处理完伤就一起出去吃怀石料理,可以吗?”朝露时翔伸手勾掉皮筋弄散自己的头发,然后笑着对女儿眨眨眼。
“唔……好吧!”朝露透鼓起脸,看起来十分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转身往工作间走去。只不过她脚步轻快,脚跟都没有落过地。
意料之中的好哄,朝露时翔不由得失笑。在笑容消失之前,他闭了闭眼,像叹息一般说道:“我回来了。”
这次没有人出现,也没有人对他说“欢迎回来”。
“打扰了……”朝露透小心翼翼地推开工作间房门,对空无一人的房间小声打招呼。
工作间是长方形的,有一扇天窗,这间屋子的照明全靠这扇窗子和蜡烛;门和桌椅各占一面墙,剩下两面墙则全被四个巨大的开放式木柜挡住了。四个柜子一样高,层数一样多,分散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材料和咒具。
爸爸是制造咒具的工匠。这是一份特殊的职业,和需要奔赴各地对抗诅咒从而获取一些报酬的咒术师不一样,工匠只用呆在自己的工房里安心产出作品就行了。
爸爸和别的工匠不一样,爸爸经常出门,因为河合家的工房全都记在他名下,他必须经常去那些地方转一圈。仅朝露透去过的,不算京都住宅里的两个工作间,就有礼文岛的总工房、东京新宿的工作间和比叡山半山腰上的工房。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爸爸太厉害了,总是有人请他去其他地方维修保养咒具,毕竟人称“最后一个咒具大师”嘛!
咒具大师的工房可不是能随便进的,可被允许随便出入的朝露透偏偏不希望自己有这种资格。
因为这里很多东西都是“死”的,它们不会给她想要的“活”的反馈。
尽管清楚这些普通等级的咒具不可能拥有生命,是自己的术式带来被死亡环绕的错觉,但是朝露透依然对这些对抗诅咒的工具十分抵触。
不过这件事是她的秘密,不能让爸爸知道。
“我只是进来找「怀表」的,很快就走。”朝露透小声念叨着,快步跑到工作台边,抓起桌子上她专用的小手套戴好,然后将椅子推到左边最近的柜子前。
踩着椅子,她很快就找到目标,抓住一个带有挂环的银色圆形物体。那东西的壳子上有很多斑驳的痕迹,看起来年代久远。她往外稍稍用力勾了一下圆环,“咔嗒”一声表壳弹起来了,露出里面暗金色的刻度盘。
「怀表」是她以前给这种咒具取的外号,不只这种咒具有外号,爸爸做出来的很多咒具都有。有的是她取的,有的是妈妈取的,比正式的名字好记多了。
朝露透脱掉一只手套,用那只露在外面的手的食指按住刻度盘的圆心,只向里面注入了一点点咒力,咒具立即就被激活了。
咒具里的咒力先是“沙”地一下围绕圆心向外扩散,直至将朝露透的身体完全捕获才停止扩散,刻度盘上也出现了两根重叠的蓝色的咒力指针。接着那两根指针便“咻咻咻”地以不同速度沿不同旋转起来,它们每重合一次,朝露透脸上的伤就会消失一道。
这是可以治愈任何伤势不留疤痕的反转术式,原理是什么她不感兴趣,她只知道这种术式很厉害。
当然,能制作出完美复制这种术式的咒具的爸爸更厉害。而且「怀表」里的咒力好像无穷无尽,她从记事起就开始跟它接触,确信它是唯一一个治疗咒具,从没有见过爸爸维修它。
朝露透在生得术式解除封印以前总是缠着爸爸问它的制作工艺,但是现在她对它也不感兴趣了。
因为「怀表」上“死亡”的即视感是最强烈的,强烈到让她多次怀疑它是否真的死去过。
可那怎么可能呢?它明明就只是一个咒具。
“好啦,不要玩太久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从朝露透头顶伸下来拿走「怀表」,语气漫不经心,“咒具输出太多咒力可不好。忘了爸爸说的吗?”
术式随着「怀表」被合上的声音被迫中止,还没来得及回到咒具里的咒力则是瞬间被从朝露时翔指尖弹出的清理咒具给吸收得一干二净,连残秽都没留下。
“……咒具和咒物的区别在于诅咒的纯粹性。”朝露透摸了摸自己没有一点伤口的脸,这样回答道。
“没错。尤其是这类会回收输出咒力的咒具,要是不小心沾上别的诅咒可就麻烦了。”朝露时翔说。
朝露时翔换了一身宽松的黑色休闲装,头发也随意散着,显得比刚进门时懒散很多。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先是举起手将被他合上的「怀表」重新归位,接着将看起来像个悠悠球的清理咒具扔向他的工作台,落点正好是一堆能吸取咒力的咒符。那些咒符是之前他卖给禅院家那批咒符的边角料,但是已经足够保证清理咒具的循环使用了。
“要去换身衣服吗?如果不换的话我们现在就出门。”朝露时翔说。
朝露透点头,然后跟着爸爸步履如飞地离开了工作间。
※
朝露累回到朝露家时天已经开始黑了。她先去向代理家主朝露骏雄汇报任务完成情况,之后便去了家族墓地。
纵观咒术界,朝露家整体实力处于中游水准。这个在江户明治之交才出现的家族自然没太高地位,在剩余的地盘里挑来挑去,最后选择住在山里。
住在山里也有好处,土地规划更加自由,比如墓地就建在村子地势最高的地方,占地面积也比较大。大部分人的骨灰都埋在同一座墓碑下面,上面刻着“朝露家”;只有历代家主有单独的墓碑,上面刻着寂日和年龄,有的还会刻立碑人。
直到朝露黄泉死去——她成为历代家主,甚至朝露家族成员的唯一例外:没有墓碑,没有落葬在朝露家,不知道经过处理的遗骸在哪里。
走进家族墓地,朝露累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人。
在朝露家那块墓碑前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她在墓碑前弯下腰,颤抖着肩膀呜咽。朝露累看不到她的脸,但知道她是谁——朝露由悦,和她一样是个单亲妈妈。
1995年的8月,朝露由悦的独子、18岁的朝露重行中了诅咒,胡言乱语着跳下瀑布,额角磕到极浅的水潭里一颗尖石,竟是直接死掉了,从此这个女人就被彻底击垮。朝露累听说过这人经常会来墓地哭一场,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撞见。就朝露累自己的立场来说这事还挺尴尬的。
因为在其他人看来,她和朝露透立场一致,这是不可更改无法否定的血缘决定的。罪魁祸首朝露透安然无恙离开以后,那些受害者家属没少拿她出气,幸好她早已习惯受到朝露家的冷遇,并不把那些那些事放在心上。朝露由悦虽然从来没有来过,但想必她心里的恨一点不比旁人少。
朝露累叹了口气,降低存在感继续走自己的路。
经过一块又一块家主墓碑,朝露累在最后一块墓碑前站定时,正好一阵寒风拂过她的耳朵。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这块墓碑属于她父亲朝露景太,应父亲遗嘱的要求,他和母亲朝露加爱合葬在一起。立碑人那里的两个女儿的名字是她和朝露黄泉亲手刻的,花好大工夫,手都磨破了。
在朝露累快满九岁、朝露黄泉刚满五岁时,朝露景太为了保护医院里的普通市民跟一只一级咒灵同归于尽。幸好他手中的咒具「业火」帮他保住了上半身,好歹给两个女儿留下点骨灰当念想。朝露景太早就立好遗嘱,希望和四年前病逝的朝露加爱合葬在一起,所以她母亲的骨灰才得以从朝露家的墓碑下迁出,和父亲的紧紧挨在一起。
“「业火」又要诅咒新的人了,不知道是哪个可怜家伙成为新家主。”盯着父母的名字,朝露累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我前段时间去许过愿,希望那东西千万不要选中神乐。如果愿望成真,就算是用我一生的气运去换来的,我也觉得值得了。”
朝露累永远记得,在失去父母庇护、看不到生的希望的环境里,她和朝露黄泉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姐姐不要怕,我们在一起呀。”朝露黄泉总是这样说着,伸一只手给她,她则是用双手握住妹妹的手,三只冰凉的小手紧紧拢在一起。谁都没有介意,因为她们都知道捂久了就暖和了。
她们血脉相连,她们姐妹同心。只要她们的手还拉在一起,任何坏事、任何坏蛋都不可怕。
可是偏偏,「业火」选中了朝露黄泉。
“它的主人没有一个能得善终的,爸爸你是这样,黄泉也是……”她说,“你们强者管这叫‘死得其所’,我完全理解不了。或许我这种弱者无法理解你们是一种必然吧。”
朝露累没有生得术式,只能通过自学去掌握朝露家传承百年的术式「笼中鸟」。这个术式学习门槛不高,能使用咒力就能学会,基本原理就是抓捕,控制范围上限取决于自身咒力输出上限。只不过缺点也很明显——除非可以触及封锁咒力的境界,否则完全没有杀伤力。没有任何人指点她,她直到入学高专才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勉强摸到了这个术式的最高境界。
可她妹妹不一样,她妹妹在起跑线就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朝露黄泉一出生便觉醒了生得术式,而且是比朝露家历史还长的家族秘传术式「尘劫」。这种术式能控制寿命,只要作用对象存在于这个世界且能被咒力影响,不管是人还是物,不管存在是否合理,术师可以增加、减少或转移寿命,当然作用对象的存在状态也能被术师所掌控。④再加上朝露黄泉持有「业火」,无论是在朝露家还是在高专,她都倍受关注和期待。
但是,最沉重的责任也压上了她又窄又薄的肩膀。
“不过,如果被选中的是小透的话,或许就皆大欢喜了呢。”朝露累话锋一转,脸上竟然露出一点笑意,“真奇怪,那孩子的命明明是黄泉用命换来的,我却非常想知道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死。”
后来,朝露黄泉好好利用了自己的力量,在咒术师这条路上高歌猛进。可朝露累不觉得开心,只觉得痛苦。
因为她在妹妹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一道大义凛然的、恐怖的英雄幻影。
朝露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其实完全理解不了父亲的死亡。她不明白那时候爸爸为什么甩开她的手冲进去,非常决绝,头也不回。
如果是为了让原本执行任务的咒术师能回家见他的孩子,那她和黄泉呢?如果爸爸的牺牲真的是伟大的、有意义的,为什么所有人提到他的死都只有一句“咒术师的本分”呢?
朝露黄泉是她在这个世上仅剩的血亲之一,也是她最后一根精神支柱。她难以想象,如果朝露黄泉也突然死掉,她该怎么说服自己活下去。
答案遍寻不得,朝露累渐渐放弃了。她甚至想过,要是朝露黄泉死了,她就把自己的女儿朝露神乐托付给可信任的人,然后追随妹妹的脚步一起死。
然而充满戏剧性的是,朝露黄泉果然死了,可她还活着。因为她竟然在最崩溃的时刻找到了答案。
现场唯一的幸存者朝露透,就是她找到的答案。
漫长的沉默过后,朝露累抬手捂住自己的干涩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忘了该怎样流泪。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她麻木地开合着嘴,声线沙哑。
※
朝露父女俩走出餐厅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九点。
餐厅离公寓只有二十分钟的脚程,朝露时翔没有开车,之前是走着来现在自然是走着回去。夜里风更大了,幸好朝露透的衣服还挺厚,脖子上还围着一条草绿色的小围脖。
朝露透一只手牵着爸爸,另一手按住快被风吹成中分的刘海,跟着爸爸沉默地往前走。
走了好久,她突然听见爸爸问她:“蝴蝶结不见了,是回家的路上炸掉了吗?”
朝露透点点头。
“诅咒师碰到了蝴蝶结吗?”见女儿继续点头,朝露时翔又问,“人还活着吗?”
这她可就拿不准了。朝露透实话实说:“不清楚。”
“不清楚?”
“咒具只是弄伤了他的手,我也只是限制了他的行动而已。我离开前他没有死,但是那里还有一个咒术师,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做。”
“怎么还有个咒术师?”
朝露透便把回家途中发生的事情如实告诉了朝露时翔。
“诶——那个混蛋运气很好嘛。”朝露时翔这样说。他看向前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