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满地都是血。
二丫怔怔地看着洛魂,嘴唇发白,指尖骤然掐进掌心,袖口被竹枝勾出丝缕。
她盯着洛魂剑尖垂落的血珠,看它颤巍巍悬在青苔斑驳的荒井边沿,随后啪嗒一声碎进石缝里。而他三寸外的尸身尚在抽搐,那人颈间豁口竟与她昨日剖开的鲜鲤腮鳍一般,翕张着吐出粉白碎沫。
竹影筛下的光斑在洛魂侧脸游移,照着那张熟悉的冷漠面容,如今,却又多了三分陌生的癫狂神态,让人畏惧。二丫似乎想说些什么,吐出的却是断断续的气音,仿佛有人攥着她咽喉,似在揉搓浸水的绡纱。
风过时,满林乱颤,她看见自己投在青石板的影子正簌簌抖着,活似暴雨前贴在窗纸上的蝴蝶。
是怕吗?
还是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那么几个方才还围着篝火,笑着邀请他们一起来用午膳的人,转眼都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而刽子手,却是自己一路以来都抱以信任与依赖的洛魂哥哥。
“为什么?”
二丫听得自己的声音十分空洞,带着喑哑之意,像是渴了许久的人不曾润过嗓子的声音。
她真的想不通,前一刻还与那几人用着他独有的冷淡态度打招呼的洛魂哥哥,为何突然就执剑杀人了?他们并非沿途所见的悬赏令上的凶犯,也没有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双方相见也没有旧敌之间的剑拔弩张,甚至可以称是一派和气,怎么突然便血溅此间了?
两拨人,偶尔遇见,若是礼貌些便互通身份姓名,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难不成,这几个名字恰好都是洛魂哥哥曾经决定要杀的?他们还恰好凑在了一块?这是知道自己要死在洛魂哥哥手中,为了避免麻烦他到处寻仇所以排好队了过来等着他杀?
这没可能啊!
只是,二丫那如风中残烛的发问,还是没能得到答案。
这时,二丫记起来,前些日子,在洛魂哥哥给她做笛子的那天,她曾与洛魂就“好人”的话题进行了一番探讨。她当时是说,洛魂是她遇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但洛魂坦言他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还语出惊人——
“不,我的确会无缘无故杀人,只是并不经常,大约,是我这里已经坏掉了,和官府一样,无可救药。”
这话是他自己指着自己的脑袋说的,话语之中,充满着对世界、对自己的讥讽。
二丫只当他是受过什么伤,身心皆有,才会有如此稍显极端的话。毕竟,在当时的二丫看来,洛魂的行为举止,除了过冷了些,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无缘无故杀人?
二丫是不信的。
但如今,有着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她也不得不信了。
“洛魂哥哥,为什么会杀他们啊?”
二丫上前一步,小脸上写满了严肃,顽固而执拗地要与洛魂对视。而洛魂,面无表情地擦拭着他的剑,与平日里的表现不见分毫差异,对满地的鲜血视若无睹,仿佛几具尸体并非他所杀的一样。
残雪从竹梢簌簌坠落,正巧跌进井口凝结的薄冰里。二丫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撞碎在洛魂的剑锋上,那柄饮过血的剑正缓慢挑起半融的雪水,将最后一丝猩红冲进青砖缝隙。
面对二丫的质询问话,他只是沉默,沉默着净去了剑上的最后一丝血污。似乎只要如此,便能掩去此剑杀过无辜者的事实。
“莫问,没有意义。”
洛魂的靴子碾过冰棱时传出细碎的呻吟,他弯腰拾起沾血的绢布,如此冷淡地应答了一声。红白的绢布垂在苍白的指节间,仿佛枯枝上悬着的濒死的孤鸟。而他的左肩正搭着片枯竹叶,随步伐在墨色衣料上轻轻震颤,倒像是他整个人正从寒冬深处走来,连衣褶里都蓄着未化的霜。
“我不懂。”
二丫的话依然是轻颤的,她对洛魂从未感觉到如此陌生,先前的所有印象,仿佛都像蒙了层厚厚的纱,看不清,望不见,只余下一地狼藉。
“你不必懂,这是我的棺,我的末路,我死前的最后挣扎。”
他是很少说一长句话的,一般说长句的时候,总代表着此刻的他,是清醒的,是认真的。也代表着,他杀人并非失心疯,他清醒的很,他因为某些狗屁倒灶的不明理由,杀了几个路见的无辜者。
可二丫似乎还不能指责他,他说过,他绝非善类。不曾杀无辜者?只是你不曾见到,并非我所不为。
“要下雪了。”
洛魂淡淡道。
二丫这才发现天色的确更暗了,铅云低垂着压住竹梢,整片竹林正在酝酿某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潮湿。可更令人窒息的,是他与往日没有分别的态度,仿佛,死掉的几个人,的确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不需要内疚,不需要心伤,一切照旧。
“不走么?”
洛魂回头看她,神色如旧的冷。二丫看见他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在灰白的天光里折射出碎钻般的光。那些光点落进他漆黑的眼底,倒像是深潭里沉着的星子残骸。
“为什么啊!”
这次她终于大喊出声,尾音撞在覆雪的竹节上,惊飞一群寒鸦。难听的啸叫声之下,便愈显空寂与寥落。
“该走了。”
洛魂已经回过身去,自此破败的荒村走向林深处。
二丫盯着那单薄而萧索的背影,眼中蓄着水,口中咬着牙,追了上去。洛魂不答,她就便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杀人,总该要有个理由的,不论多么荒诞可笑,总归是要有的,她一定要问出来!
北风卷着雪粒即将开始肆虐时,洛魂的背影已然隐入竹海。二丫大口喘着气,费力跑着,她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追着洛魂翻飞的衣角,却总在触及他背影前便消散在寒风里。
尔后,他们躲雪,他们饮食,他们待雪小以后继续前行。可是,却再没有多一句对话。
光影相生,有光必有影。倘若接受不了影的那一面,又谈何资格拥有光的那一面?
二丫坐拥了太久的光,如今,也终于见得那光背后,深不见底的黑。然而,这大抵只是冰山一角,只是她也没有太多机会见到更深层次的暗色。
又一天过去,雪过天晴。
他们似乎又有了简单的日常对话,但只要二丫一提及昨日之事,洛魂便缄口不言。对他而言,这大概是什么难以提及的大忌讳,目光之深沉,黑得见不到底。
天晴了,但人之间,还未见晴。
二丫还是会吹笛子,只是那曲调,不复往日之轻快悠扬,仿佛攒着心事般,充满沉闷,就好比此时她自己的心境。
洛魂也还是会在休息时练剑,水云六式,二丫都能记了个大概。只是,二丫分明记得,在打那个自己找上门来的仇家时,哥哥分明还用了另一种风格更为激进的剑式,但却从未在他舞剑时见过,这又是为何?
二丫想问,但心中却又有些别扭。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去敌视洛魂哥哥的。哪怕他在客观上真的不能算是好人,但他对自己可谓是最好的了,虽说谈不上无微不至那般——毕竟以他的淡漠性子也不可能做到无微不至、面面俱到这般,但对于遭逢剧变、半年都不曾接受到些许温暖的二丫来说,这些不言的关心,也足以让她心中慰藉自生。
或许,他有着自己的目的,但那是对黑锦的警惕与憎恶,也该是与自己一边的,该是与自己同仇敌忾的。
他杀人,也必是有缘故的,像那些悬赏令上的恶人,像路途偶遇的山贼盗匪,像曾经结仇见面便砍上来的仇家,杀他们都没有错。所以,他杀那几个无辜的人,也一定有着他的理由,只是他不肯说,像是极大极深的忌讳,不论如何也不肯透露一分一毫的线索。
这便让二丫心中难受万分。
她是善良的,是被这世间之人抱以极大恶意对待、依然持有善意接待人与事的态度的,她实在不能接受洛魂没有理由杀人,所以迫切想知道他的想法。可她,也没法知道洛魂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二人之间,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裂隙。
主要原因,自然是洛魂那执拗到死的烂性子。但,也离不开二丫把善良贯彻到钻牛角尖的地步。二人各持自己的理念,各不肯退让半步,便只能各自憋着气。
譬如此刻的二丫,本是想问问洛魂为何不去练那招虽然很激进但看起来很强大的剑式,但心中的气还是让她没能问出口。
于是,交流便愈发得少。
只是,在一日三餐时,洛魂还是会给二丫做吃的,二丫也还是会给洛魂道谢。一日的全部交流,大概就只剩这些了。待到夜间,点起篝火,一人舞剑,一人吹笛,乍看之下,和谐地如往常一般。
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眼下是什么境况。
倘若再这样下去,两个执拗的人,关系势必会裂到无法调和的那一日。
所幸,还没到这一步,他们便分别了。
此去一别,二百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