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第十六日。

清晨，二人抵达天渊镇。

通天山，山上住着神仙，凡人意欲成仙，便要住得离神仙近些，故而山下住着凡人。

天渊镇位于通天山的东侧的山脚，依附于通天渊而建。里面住着许多人，譬如希望得到老剑神指点的剑痴，譬如仰慕老剑神的江湖人，但更多的，依然是普罗众生，依然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

所以，这处小镇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特殊的地方，仅仅是地理位置上靠近通天渊而已。老剑神千百年来不见得下一次山，天渊宗收弟子对这最近的镇子也不曾有太多偏袒，一切按规矩来。因此，这就只是个镇子而已。

清晨的镇子，可谓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之一。不为别的，民以食为天，一大早起来，去市集上买些新鲜蔬果才是要事。

此地是城镇，附近农田面积不大，自然不可能所有镇民都会凭靠种地养家。故而，有种了许多蔬果需要出手的农户，亦有忙于行商无心耕作只得前往市集购置蔬果的商户，一方赚钱，一方养家，各不耽误，各取所需。

而二丫，在远远听得嘈杂的人声时，便已把那狐狸面具戴上。经过这些时日，她是愈发喜爱这面具，不仅能为她掩去左半面上狰狞可怖的烙痕，还不影响她的日常饮食与吹笛子的习惯。小姑娘还没到分外爱美的年纪，农家出身的她也质朴地对外貌不甚在意，好不好看的不要紧，只要不被别人厌恶带来麻烦就好。

要说寻老剑神，本是无需入镇的。老剑神住在通天山的西面，需要从侧面绕过通渊潭上山。天渊镇与这条路线并不重合，从自然地理上来讲的确没有去一趟的必要。

但，地理还有一方面叫人文地理。他们不清楚通天山西面是什么境况、不清楚如何能见到老剑神、不清楚老剑神住在何处、甚至都不知道老剑神是否在山上，真要两眼一抹黑地去找，未免太过强人所难。所以，不妨在天渊镇里稍作休息，顺便打探打探关于老剑神的情报。

于是，洛魂决定入镇。而二丫并没有想太多，她只是跟着洛魂，哪怕二人之间几乎都没再有什么实质性的交流，她还是相信着他，能不多作思考地跟着他一路前行。

镇中，晨雾未散，青石板巷已挤满了人。

霜气凝在青灰瓦檐，街口萝卜车轧过薄冰时吱嘎作响。裹厚冬衣的老汉呵着白气，将窖藏白菜码成雪塔，枯叶间渗出琥珀色糖心。对面荠菜担子翠生生地滴水，货郎正给青蒜扎红绳，嫩韭菜与陈年腌芥菜在陶瓮里挨挤碰撞。

戴绒耳罩的妇人蹲在春笋堆前，指甲掐进笋衣，便迸出了清冽的汁水。她正吆喝着笋的鲜嫩可口，话音未落时，巷里钻出挎篮的老妪，篮底是已经晒干的枸杞，正与卖发糕的媳妇换半块热糕。

布幌子下的鱼贩突然泼出半瓢水，惊得檐角冰棱簌簌掉落。挎着柳条筐的姑娘闪过水花，筐里的水芹芽颤得比她人还娇柔。

这便是，天渊镇的早市，如这世上其他的每一处镇子，说实在的，的确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通天渊的声名，并不能给这镇子带来什么难以想象的变化，反倒会有少许超凡的纷争在此迸发，惊扰寻常人家的日常生活。

洛魂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二丫在一众人的摩肩接踵中，生怕跟丢了洛魂。尽管心中依然有着芥蒂，但她还是拉住了洛魂的衣角，躲着细碎的步子，在人流中穿行。

如洛魂这般算得上是冷峻秀美的容貌，行走于常人之间，该是鹤立鸡群的——事实也正如此。行人许是会多看他两眼，但没有过于惊叹或是艳羡，毕竟，这里是天渊宗之下的镇子，平日里也总能见得宗门的仙子仙君，一个赛一个的花枝招展。哪怕洛魂在其中也算得上上乘，但百姓也还是司空见惯了。

途径了镇口的早市，来到茶楼边，洛魂进门，点了一壶茶，两碟小菜，便坐在了茶楼的一隅。

如今还是早晨，茶楼自然不会有多少人，洛魂也做好了了在此待上不短时间的准备。先听听，再去问，在通天渊的地界，直接打听老剑神的相关消息，看样子便不是个好主意。

二丫似乎有所明悟，但她在公共场合也不会多问，主打一个乖巧听话。

只是，消息还没听到两句，倒是有熟人同样踏入了这茶楼。

余安亮方进门，便巡视了一圈茶楼当中。见得有三两镇民饮早茶，有杂役打扫，掌柜的拧着眉算账，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一个戴面具的小姑娘……

等等，年轻男子？

洛魂？

余安亮先是一愣，旋即把牙咬得咯咯作响，他想也没想，场面话也不提，径自提了一把长条板凳便砸了过去。下一瞬，长剑出鞘，剑光紧随板凳其后，一齐朝着洛魂飞去。

洛魂是侧身对着门口的，余安亮刚一进门他还兀自觉得有些眼熟，直到他提起凳子亮出剑，露出脖间一道疤，洛魂才认出他来——余安亮。

东洲东边，有个叫新亭的地方，那里有个名门大家是余家，余安亮正是余家少主。大约一年前，二人起了冲突，洛魂被以轻伤的代价，换了余安亮脖颈一道疤。当时那一剑砍得极深，险些把他脖子削了，得亏这小子还有保命龟壳，场面话都不敢说，捂着脖子连滚带爬跑掉了。

本来洛魂以为他活不长了，那一剑让他血都能喷出几尺远，若是寻常修者遭了这等伤，只有死路一条。不过他作为大家少主，好东西还是有不少的，命是保住了，但脖颈间留下了一道长疤。

当日没死便罢了，今日再见，不妨让你再死死看。

洛魂顺手掷出了手中的茶杯，瓷器遇上木板凳，竟也能以自身粉身碎骨为代价，换那板凳四分五裂。随后，他亦提剑，剑鞘未去，便与提剑冲来的余安亮碰撞在了一起。

乒乒——

金铁的震颤嗡鸣声，顿时在茶楼中四处碰撞回荡，宣告着这场战斗的奏响。

“你们先别动，让我来！”余安亮恶狠狠地大吼了一声，止住了先前身后两名护卫的动作。

“退远些。”洛魂则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二丫自然也是乖乖地躲去了上二楼的楼梯后边，探出半个小脑袋看着。

而他们的僵持，也让茶楼中为数不多的客人静叫着四散而逃，掌柜的也赶忙提着包跑去了二楼，还不忘尖声尖气地叫嚷一声：“打输了赔命，打赢了记得赔钱！”

“八婆，全记我账上！”余安亮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旋即又看向洛魂，面目狰狞，青筋暴起，手中握剑的力道愈发沉重，势要压他至死，“洛魂，真是好久不见呐！”

“嗯。”洛魂应了一声，却没有与他多言的想法，截住他剑的同时，抗剑于肩，是要以手臂协同肩膀的力量挑开余安亮的剑。

“这一年里，我未用灵丹妙药消除疤痕，为的就是记住当时的屈辱，为的就是今日报仇雪恨！”余安亮的双目陡然赤红起来，不知哪儿来的气力，轰的一声便把刚架起他人的洛魂给压了回去，底下的木板不堪重负，也开始吱嘎惨叫了起来。

这一击之突然尤甚，且势大力沉，几乎一瞬间便压迫向洛魂的咽喉！

可洛魂也绝非易与之辈，尽管那青锋已然逼近，但洛魂已然将其控制了下来。于是，余安亮的剑似陷泥沼，而断情剑鞘正以微妙弧度震颤，说是守，更是攻！

剑的劲力已导入身下地板，而那龟裂纹路亦如蛛网蔓延。待至余安亮脚下时，洛魂拇指轻推，便扭转剑柄，潮水般的攻势，勃然而发！

此时此刻，余安亮仿佛看见汪洋怒潮扑面而来。剑脊震荡带起的声浪掀翻条凳，柜台后的陈年酒坛接连炸裂。琥珀色的酒液尚未落地，便被剑气裹挟而来，螺旋状的水刃狠狠撕扯起了余安亮的护体玄气。

而他为何不闪不避？

洛魂导引的回击，已将他的双腿震颤皆麻，甚至向来很稳的手都有抓不住剑的趋势，这才让洛魂得以抽剑而出，施展出了水云曲的第一式，水相！

何谓水相？

水相为柔，水相亦可刚，如湖水碧波荡漾，如潮涌吞没八荒，化雾时隐入太虚，凝冰处寂守寒霜。静时，映照天地，动时，摧山裂石。水无常形，却循道而往——遇方则方，遇圆则圆，至柔之体孕至坚之力，便一往无前。

洛魂的水相，是刚硬而无可摧折的，进剑如浪叠千钧，退剑似海渊纳势。但这退剑，为的是接下来层层叠叠的涌浪，将余安亮彻底淹没。

潮吞八荒，万物崩！

余安亮的护体玄气进一步崩裂，足见此无穷剑法之利。

此战，胜负之下，亦是生死，洛魂许久未有的全力以赴，如今也开始初露峥嵘。

但，余安亮作为大家子弟，也不是洛魂这些日子遇见的小贼能比，他的能力，还远远未展现出来。

来吧，一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