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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因缘合(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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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至,一股料峭寒风越过南山。

午后阴云蔽日,低垂的云层似与飞檐相接。印府庖房灶火已熄,东院奴仆尽歇廊下,各个蔫头耷脑,偶闻履响才抬一抬眼皮,继又歪下头去。娄家祯照旧窝在柴房阶前,身上也照旧是夏日穿的单衣,背上湿汗早已干透。他肚里空空,只得靠坐阶边,勉力凝住心神,朝头顶那团沉在云海的日轮吐息。

远处有脚步刮擦,杂着骂骂咧咧的人语,沿游廊而近。娄家祯望过去,见掌厨膀大腰粗的影子冒出廊端。他走得摇摇晃晃,手提半人高的木桶,一块薄布盖住桶口,颤巍巍地飘摆。帮厨尚在病中,院里人手短缺,累得他每日亲去领庖房下人的吃食,自是满肚子怨气。

望得娄家祯呆坐阶下,那掌厨抬高下巴骂道:

“你是死人怎的!还不来帮忙!”

娄家祯一骨碌爬起身,翻进游廊去接那木桶,掀开白布瞧上一眼。半凉的馕饼尽沉在桶底,松松散散堆叠起来,还不到半桶。这便是奴仆们一整日的吃食。

“怎的又只这一点?”娄家祯嘟囔。

掌厨闻言便扬起巴掌,奈何大病初愈,他正累得气喘吁吁,那巴掌虚晃一圈,只撑上腿根。

“有你一口便不错了!提庖房去!”他有气无力吼道。

娄家祯脑袋一缩,飞快捞出一块馕饼叼住,提起木桶奔向庖房。

桶底嗵一声落定阶前,那些团缩廊下的身影一个个竖起来。娄家祯撒开提杆便跑,忽见门洞外闪出一座黑影,亏得他及时住脚,才未一头撞将上去。

那大块头杵在院门当中,身子挡住大半门洞,直愣愣瞧着他。

喉咙险些噎住,娄家祯接住嘴边掉下的馕饼,没好气道:“你做甚?”

大块头不吱声,将手一伸,递出半块馕饼。

娄家祯倒退一步,看看他的脸,再看看那半块馕饼。他稍作思量,一把拿过那饼块跑开,头也不回,生怕对方再追上来。

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娄家祯一连逃出百余步,绕过游廊才扭头,只见掌厨正叫骂着跨进庖房,门洞前哪里还有那大块头的踪影。娄家祯停下脚步。他如今已认得那人,知他原在后院看门,从前不来东院走动,近日却三不五时寻过来,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瞧一眼手里的饼块,娄家祯重又拽步,径往西去。

正是主人家午睡的时候,西院奴仆来来往往,大多要经过池边回廊。娄家祯猫在廊边花窗下,不时往窗格里窥视,瞥得一瘦伶伶的姑娘奔近,手里也提一只半人高的木桶,脚步却轻捷稳当。

“梧桐,梧桐!”娄家祯小声呼唤。

那姑娘住了脚,见娄家祯从窗后露出脑袋,忙左右看看,将木桶提到廊外,才抹抹手,悄没声儿凑近前。她在院里倒夜香、刷马桶,成日与秽物为伴,纵使撇下那木桶,身上也仍有一股异味,便不敢挨人太近,只隔窗蹲下,又往后挪了挪,睁着一双蜜色的眼睛看他。那双眼睛很大,生在瘦小蜡黄的脸上却无甚神采,盯着人瞧倒显得格外瘆人。她因此挨过打,于是惯常目光躲闪,与人交谈也只敢瞄上一眼,再慌慌张张低下眼去。

娄家祯叼饼在口,将那半块馕饼撕作两份,分一半递过窗格。

“给。”他含混道,“那个阿榕又分了我一半,你也吃。”

梧桐看一眼那饼块,双手还抹在膝前。“你吃罢。”她低声说,“我是女子,本该吃得少些。”

“那怎么行。”娄家祯拿出口中馕饼,“你干的活不比我少,原就不该只吃那点东西。”

梧桐又抬了下眼皮,喉咙里悄悄一咽。

“可管事说,女子的应当是男子的一半。”

“管事的话莫信,他那是自个儿要搜刮油水,唬你们的。”娄家祯道,“我娭毑便是从小到大吃不饱,才身子弱,落了病根。”他说着又往前递了递手。

觉出肚里咕咕直叫,梧桐想了想,终于接过那饼块。

“谢谢你。”她说。

娄家祯一笑:“你救了我的命,应该的。”

一声怒叱盖过他话音:“梧桐!”

两人俱是一吓,急往声源寻看。院里管事的妈妈叉腰廊尾,老远便冲梧桐叫骂:“还缩那儿做甚!干活不快,躲懒倒勤!”

梧桐慌了神,抓着那饼块藏到怀里,不知该往哪里揣。

“快吃,快吃!”娄家祯提醒她。

梧桐匆匆点头,将饼块囫囵塞进嘴里,便跳起来去提廊外的木桶。

廊尾的履声渐近,娄家祯躲在窗后,目送梧桐逃远,方才伛着腰溜开。

东偏院冷清如常,小灶闲置数月,已积上一层厚厚的尘灰。娄家祯倚坐廊下,咬着干巴巴的馕饼,费劲地咽进腹里。北面那堵墙壁紧挨角院,丛丛枝杈掩在墙端,新芽间露出几片斑驳的烧痕。他心不在焉地望着,记起前几日经过角院,发现屋舍重建,焦黑的院墙也已刷上石灰浆。那场大火仿佛仅仅是个噩梦,却在这不起眼的地方藏住了遗迹。

草丛间似有东西一跳而过。

牙尖在舌边一碰,娄家祯倒一口冷气,手捂住嘴巴,眼睛瞄向东墙根下的狗洞。院里无风,那黑黢黢的洞口也如周遭草丛,纹丝不动。他静候一阵,蹑手蹑脚地爬起身,看左右无人,便缩到那狗洞边,拾起一块石子扔进去。

洞里一连咕咚咚的响声,那石子弹跳几下,滚出极远。

“……家祯?”墙外传来低低的人声。

等到那久违的声音,娄家祯鼻头一酸,硬吞下口中馕渣。

“怎的又来了?”他问。

墙外人挨着壁根坐下来。

“我路过,来看看你。”他道,“病都好了吗?”

娄家祯轻吸鼻子。

“依你教的法子内修,没染病。”

“那便好。”那声音依旧低微,“那一晚……多谢你出来救张婶。”

娄家祯瞥一眼身后,只瞧见那堵灰白的院墙。“张婶帮过我家,于我有恩。我又不是没心没肝,怎会见死不救。”他说,“你今日来,不是只为说这个罢。”

话音似乎隔了许久才传到墙外。

“……说了就是看看你。”那人回答。

“少装蒜,我跟你一道长大,还不知道你么。”娄家祯毫不客气,“闷声闷气,定是碰上什么事儿了。”

外边的声音沉寂一阵,再度响起来。

“鲁老爹……死了。是我害死的。”

几个模糊的字音钻入耳里,娄家祯一头雾水。“鲁老爹?”他挑眉回想,“那个救过张婶的鲁老爹?”

“嗯。”许双明闷应,“他不仅救过张婶。这回疫灾……也是他四处奔忙,帮着我们筹集食物和药材。”

娄家祯哑然。

“那,那怎么会……”

地里渗出的寒意攀上脊背。许双明抱紧胳膊,抬高眼睛,望见北山东侧那片黑魆魆的焦地。

“那场山火,你已听说了罢?”

娄家祯一愣,垂下脑袋。

“听闻……是又丰。”他答得含糊,下一刻却打个激灵,将剩下那块馕饼塞入衣襟,伏身朝向洞口。

“……那火,是你们一道放的?”

山顶垂云欲泻,天光深埋云海之间,亮得刺眼。许双明臂肘撑上膝头,拿那残缺的左手覆住双眼。“镇北的病人,大多都被安置在学堂,遣了镇里的医士照料。鲁老爹也在那里。”他道,“起火那一夜……他为救病人,让烧断的房梁压住,丧了命。”

娄家祯骇在洞口,久久寻不回声音。

“事先……你们知道他在那里么?”

“或许知道罢。”

“什么叫或许知道?”

垂下拦挡眼前的左手,许双明仰靠墙边。“我们知道病人都在山脚,也知道那些病人大多是平民。”阴惨的天穹映入他眼中,“既知道会烧死人,知不知道鲁老爹在那里……也没什么分别。”

怔看那狗洞好一会儿,娄家祯才翻个身,呆呆倚回墙根。

“那……邱凡骐怎么说?”

许双明枯坐着,要回想那同窗脸孔,却只记起焦黑野地间一条瘦弱、朦胧的人影。不过十余天,他竟已忘了那人当日的模样。“他很伤心,大约不会再同我们打交道。”许双明道,“那场火也烧毁了他家的房子,往后他们一家便要去外乡了。”

墙内人默住声,大约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许双明也不曾指望回答。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他说过的话。我想分出个孰是孰非,想弄明白究竟谁该担责。”他旁若无人地继续,“是那些被烧死的平民吗?因为他们无动于衷,从未替我们说过一句公道话,才自食其果?可若真要这样算,这世上谁又没错,谁又不该死。

“是官府吗?是他们不拿我们当人看,一路将我们逼到绝境,才害我们非要放火不可?但火不是他们放的,他们也没将刀架在谁脖子上,逼谁去纵火。”

穹隆乌云涌动,高峻的山影似欲劈面倒下。许双明漠然而视。

“那是又丰吗?”

他停顿下来。

有时候,他确也会怪丁又丰。但每每生出近于侥幸的责备,他又会想起火光中那双凹陷的眼睛,想起丁又丰跪在幽黑的林地间,哭着刮擦那火石,却无论如何也擦不燃的身影。

“……怎么会是又丰呢。”许双明自语。

“火是我点的。是我拿着火石,把那堆叶子点着。”他道,“是我陪着又丰溜上山,是我明明已经发现他要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他,还与他一道干。是我没等金姑娘的笛声便开了门,是我不相信李明念,不相信夫子会回来。”

泪水淌出眼眶,许双明却无知无觉。

“是我……明知道后果,明知道不该,还偏要去擦燃那两块火石。是我害死又丰……是我杀了鲁老爹。是我杀了那些……那些我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名字的人。”

末尾的字音哽在喉中,他望住那倾倒的山影不动。

“……他们都不该死。”他说,“该死的是我。”

山道西侧响起簌簌的叶动,潮水般涌来。

那潮水一遍遍冲刷身躯,继又缓缓退去。墙后的声音浮现在退潮声里。

“关在角院那会儿,没有药,吃食也少。好些人差点饿死,要么便是病死。”它轻轻道,“我想着你说过,修了内功十天半月也饿不死,便将那套呼吸法门告诉他们。好些人靠这个熬过了难关,那里面……也有当初看着娭毑摔倒,见死不救的人。”

如潮的风声远去,那人语也静了静。

“我本不想帮他们,但眼看他们那活活等死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你,想到张婶。那时我便想,若是你们在,也定会这样做。”

搭在膝上的手臂颤抖起来。许双明低下头,双手紧捂住脸。

相隔一堵石墙,娄家祯等不到他的回应,便摸出襟口露出的饼块。

“火灾那晚,角院也烧起来,外头的人还不肯放我们出去。我带头撞开院门,大家一窝蜂往外跑,一下子便把我踩在地上,险些踩死。是一个先前染病的姑娘回头救了我。”他低语,“她很瘦,又病着,也没什么力气,但还是拼命冲回来拉我。后来我问她,我同她话都未说过几句,她做甚要冒险救我。她说她也不晓得,就是冲出去没瞧见我,便回过头来找,什么也没想。”

娄家祯捏着那饼块,想见娭毑过身那日,也留给他半块馕。自那以后,再没有人会省下粮食与他。

“那会儿我才知道,原来这院里头也有这样的人。跟你一样,跟张婶一样,跟鲁老爹也一样。要是娭毑摔倒那日……也碰上这样的人,或者就不会死。但再一想,哪有那么刚好的事。生死关头,我自个儿能碰上这么一个,已经算老天开眼了。”

他挤出个自嘲的笑脸。

“从前我只觉得,凡事不是我错,便是旁人有错。就像在这院里头,个个儿冷血无情、见死不救,那必定是他们自私自利,没心没肝。现下才晓得,哪有什么理所当然的好,其实自私自利、没心没肝才是常态。”他说,“可这又能怪谁呢?我不怕死,是因为我觉着死无甚可怕。但我怕活下去,怕永远活在这院里头,看不到一点人气,活不出一点人样……我怕得宁可去当影卫。既然都有怕的东西,那旁人怕死,想要活下去……又算得什么错。”

墙外阒无人声。娄家祯偏首,望住耳后那堵粗砺的石墙。

“双明,或许邱凡骐没错,你也没错。又丰和鲁老爹……更是没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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