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只是倒灶,守着各自的规矩,却偏又困在一处,压在一块井盖的两头,撬开这头,便压了那头。”
许双明伏在膝前,强咽下颤溢的哽咽。
“但好歹一块儿压底下时,也是一同担着,谁也没想要谁的命。”他听见好友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也便够了。”
石墙两侧都静下来。半山新绿徐徐摇摆,拂起一片邈远的颤栗声。
“……家祯。”许双明从黑暗里抬起头,“你还想当影卫么?”
听出他话里鼻音,娄家祯扯动嘴角笑了下。
“我要说想,你怕不是又要哭一场。”
“不会。”许双明却声调肯定,“我不会哭,也不会怪你。”
视野霎时模糊,娄家祯答不出声,只咬下一大口馕饼,将喉咙堵得严严实实。
过了一会儿,墙外又传来轻轻的询问。
“你还想当么?”
馕渣填满口腔,蜡一般难嚼。
娄家祯抬起肘弯,蹭去满面泪水,看脚边的草丛微微晃荡。
“不想了。”他说,“……不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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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风入夜,天将欲雪。
北山脚下竹篱摇颤,栅居支起的窗扇半掩烛光。
堂屋里炉火正旺,铜壶顶盖轻抖,溢出阵阵姜香。将席间最后几张墨拓归拢一处,周子仁爬起身,却待作揖告辞,便见师长走出内室,手中端两只挂着水珠的瓷碗,不慌不忙落座对席。“夜里风寒,饮过姜汤再走。”他道。
双手顿在胸前,周子仁依言俯首:“是。”
待他重又坐下,那茶碗已添满姜汤。
吹开碗边热气,杨青卓眼睑微抬,小儿苍白的脸庞落入眼中。滚烫的汤水尚难入口,周子仁手捧汤碗,双目已转向窗外,陷入沉思默想。这是他近日常有的情状。虽将养半月,他那虚弱的身板却消瘦如旧,眼底光彩竟也如冬日积雪,消融得干干净净。
“再过些时日,学舍也便建好了。”杨青卓启口,“待疫灾平息,还得重开学堂,补过春考。这几日双明可有去寻你温书?”
周子仁回过神,低下眼帘,落目膝前。“近日事忙,未曾与大哥一道温书。”他顿了顿,“且前几日……我与大哥有些龃龉,大约眼下还有心结未解,便未曾交谈。”
杨青卓搁下汤碗。
“是你有心结,还是双明?”
小儿稍露迟疑。
“我有。”他承认道,“双明大哥……或许也有。”
炉中火星轻爆,杨青卓拨合炉底风门,移目窗外。夜幕深黑,学舍油亮的底栏映着此间灯火,隐隐现出棱角轮廓。“春来雪融,学堂的冰雪却难消化。”他淡道,“最初是你向老夫进言,推行同伍同绩之法。如今分伍两年,你可还记得当初为何提出此计?”
周子仁垂视碗中倒影。“同窗间冲突疏离,大多因立场不同。子仁以为,所谓立场……便是有所求,有所偏爱。人心所求甚广,并非不可转移,永无增减。若利害相关,目标一致,或者即可同心。”他道,“一旦同心,便以人相事。只要视人为人,哪怕再起冲突,亦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
“是了。所以去岁春考之后,学堂纷争渐息,同窗间来往频频,也较从前更亲近。未承想,年末一场大火,又教前功尽弃。”杨青卓看向对面小儿,“你可知其中缘由?”
一阵哽痛涌上喉头,周子仁抠紧碗沿。“是子仁愚笨。子仁如今才知,立场不仅是所求,还是容身之所,安身之根,立身之本。”他答,“根基损,则大厦倾。有些立场……本就不容退让。”
“于这世间绝大多数人而言,确是如此。”杨青卓道,“只是老夫以为,至少你会坚持。”
周子仁置开汤碗,俯身下拜。
“子仁无能,辜负夫子。”
“并非你无能。你亦为人,既为人,便自有立场,也会心生期盼。”杨青卓告诉他,“老夫明白,你的心结不在双明,而在自己。”
泪水滴落手旁,周子仁俯首向地,只觉脊背重若千斤,仿佛再难抬起。“妄图左右他人立场,又何尝不是立场。”他喉音沙哑,“学生执此念而不肯自退,却期盼旁人改变,才最是无可救药。”
风炉里传出轻微的塌响。一只宽大的手伸过来,温热的掌心落在他发顶。
“这个冬天过得不安宁,虽未开课,也少有喘气的时候。”师长的话音淌入耳中,“四处走走罢。前路漫漫,要休整得当,方可重新前行。”
山风刮过侧墙,满室烛光摇曳。周子仁咽下眼泪,埋首席间。
那山风终于催来新春的大雪。
南山深林万籁俱寂,梦中只剩下雪花落地的声音。
长重的吐息激起一声砰响,一团热源跳动起来,拨开拥挤周围的寒意。这细微动静闯入梦里,周子仁挣扎一下,睁开眼睛。竹屋里光线昏暗,一道人影盘坐榻前,手中一簇明亮的火花正自雀跃。那人放低火花,弯腰点燃炭盆。
微红的火光照亮她侧脸,那闪烁的画面似梦非梦,难辨真伪。
“阿姐。”周子仁轻唤。
李明念回过头,对上小儿迷茫的双眼。
“大白天的,怎的又躺下了?”她收起火折子,纳回衣襟。屋里两日未曾生火,虽门窗紧闭,依然冷似冰窖。他这般一声不响长躺榻上,若非还有呼吸,当真像极了一具尸体。
听得她熟悉的话语,周子仁清醒少许。他强撑起身,靠到冰冷的墙边道:“有些疲累,便多睡了一会儿。”末了,他又安静下来,视线落向榻旁的炭盆。炭块已然烧热,细小的裂缝间冒出丝丝红光,忽明忽暗。
李明念抓起叠放一旁的斗篷。
“两年未见你生病,还以为你身子已比从前强健。”她抖开那一片天青颜色,转看榻上小儿,“可要出去走走?”
目光交汇,父亲的影子仿佛又回到身边。周子仁支起一个微笑。
“嗯。”他轻轻拉住李明念衣摆,“阿姐能陪我去一趟北山么?”
两日春雪纷飞,北山葱茏的林丛银装素裹,半面黑土也披上尺厚的积雪。李明念背周子仁登上山道,直到挨近山腰那条截火的深沟,方才拐向东面,深入那竖满枯木的山林,放他下地。
双腿陷入松软的雪地间,小儿摇晃一下,艰难地提起膝盖,迈向下方一处隆起的陡坡。时近正午,天际愁云浓集,漫天鹅雪织作细密的银网,将天地间一切生死之物包围。他缓步挣出去,停在那高翘的坡顶。面前冰雪荧荧,无数焦枯的槎桠缀上皎絮,裹着枝枝节节的黑痕,抹去所有起伏和折叠,茫茫荡荡蔓向山脚。
身在南境,却胜似北境。
李明念停步小儿身旁,拉高草笠的宽檐,远眺山下乡居。风雪满目,亮得迷人眼睛。
“这一片未见抽芽,大约已活不成了。”她道。
周子仁却开口:“还能活。”
李明念瞥向身侧,见那小儿后退一步,慢慢蹲下身,拨开脚前踏实的雪花,露出底里一眼焦土。他伸开左手,掌心触上那湿软的土地,斗篷厚重的帽檐垂挡耳边。李明念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知他飘散风中的气息。
“有些……还能活。”他说,“我能感觉到地里的生机。很微弱,却还在。”
一股涟漪般的热涌拨过身躯。李明念张大眼,看到小儿掌心亮起微光。那光芒起初不过微小朦胧的一团,却愈来愈大、愈来愈亮,源源不断注入地里,继又溢出指缝,伴阵阵清灵的热流漾向八方。
稀薄的暖意拥过来,李明念识海顿清,只觉温热的灵气流转腔内,脏腑长久未愈的隐痛竟也消失殆尽。一阵细微簌响惊动五感。她收敛神思,放眼一片雪花落地,竟是四面枯枝抖动,数不清的新芽撑出重重玉屑,向呼啸的风雪张开柔嫩、青翠的臂膀。
须臾之间,惨白的世界里已生出一层茸茸绿意。
李明念怔住,眼看光芒渐暗,终于收拢在那触地的掌心。
周子仁抬起手,一点芽尖追着最后一丝微光,在他掌下破土而出。他似欲起身,却打个仄歪,倒向一侧。李明念稳稳搀住他。
“哪里难受?”
小儿面无人色,微张开口,吐息滞重。
“……只是有些力竭。”他道。
觉察他呼吸浊沉,李明念不再多言,只扶他坐上一旁树墩,替他拉拢斗篷的衣领。
周子仁合上眼,呼出团团白气。
一丛牛筋草探出树墩根部的罅隙。李明念默坐在旁,眼看那几丝葱绿摇摆靴旁,听小儿渐渐平复气息。“那回我被车羽寒的剑气伤了脚心,晚上正调息,忽觉内力见长,脚伤也片刻愈合。”她侧抬靴底,“是不是与你有关?”
小儿颔首。“那一夜……我曾依阿姐教的口诀,尝试引气入体。然而我体内生来有一股外放之气,恰与强行纳入的阳气相冲,以致伤及经脉,内气破体而放。是李伯伯及时察觉异样,替我调理气血,才令我捡回性命。”他轻声回答,“后来我才知……那天体内之气爆发,不仅催开了附近的花,还让阿姐的伤也得以痊愈。”
“……这才是你不能习武的原因。”李明念眼光闪动,“那你体内之气莫不是……”
“与阳气相类,却并不同源。”
过往蹊跷的细节顷刻明晰。“张婶的伤是你治好的。”李明念道,“你能带吴克元逃出北境,也是因为这个。是你救了他。”
搜寻到记忆深处,她脑中闪过方才那团光亮。
“还有当年那棵古柏——我曾见你搬一株树苗,又插在那处。”
“那是从前那株古柏的树枝。”周子仁道,“古柏已死,树枝上却残留一线生机。我将它重新插上,如方才那样注入内气,即可使其生根,如寻常树苗一般生长。”
久远的疑问得到解答,李明念转向他毫无血色的小脸。
“如此释放,可会折损阳寿?”她问。
小儿摇摇头。
“暂且不知。”
风啸穿林,挟着冰冷的雪花,忽高忽低。李明念谛听有顷。
“你要与我说的便是这件事么?”她又问。
“这只是其一。”
周子仁仰起脸,头顶枯枝有如乌黑的裂纹,微细的幼芽在树杪临风抖颤。
“阿姐可还记得,我曾说过有些树与人一样?”他问,“那是因为……那株古柏,还有西南这许多古木,都自有其语言。”
“语言?”李明念皱起眉头。
周子仁点了下头。“所谓语言,本是表意之法。”他道,“人族也并非从来有语言。时至今日,五族仍各有其土语,土语之前尚有文字,文字之外则为简单发音,甚或肢体动作。正如气味之于野兽,鸣啼之于鸟雀,舞蹈之于虫鱼……人族的法门或者最为复杂、最为丰富,其根本却仍在表意。而所谓‘意’,根源则在所见、所听、所闻、所触、所尝、所知……亦即神识六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尽源于此。”
他摊开左手,任雪花飘落手心。
“阳神困于阴体,只可存在、消散,不可相融沟通。是以天地间万物共存,皆须借阴体表意。然万物所表之意,又不过六感之千一、万一……因而才致茫然相对,不解互生。不解而生隔阂,隔阂而生争端,争端而又致操戈……生生相残,纷争不休。”
掌上雪片化作斑斑水渍,周子仁收拢五指。
“《阴阳论》有述,‘万物有灵’。这四字中的‘灵’,大祭司净池未有详解,后世大多视之为‘灵气’,即天地阳气。此解正合前文‘阴为体,阳为神,二气相合即为生’之意。可我却以为……‘灵’之所指,实为‘神’。大祭司之意,乃万物皆有神识六感,若得互通、互感……则本无高低贵贱之分。”
冰凉的雪水交融掌心,周子仁小心握住,偏首目向身旁的少年人。
“……于我而言,正是如此。”他告诉她,“因为自我记事起,便能感知那些‘语言’。不仅能感知,有时候……我还会与他们融为一体。”
李明念默视他双眼,感觉几缕鬓发拂过耳垂。
“那回你说,年幼时你常梦见自己化作其他生灵。”她开口,“那些梦……都是真的。”
“嗯。”周子仁低应,“草木生长,虫鱼起舞,鸟兽鸣叫——那些‘语言’虽不比人语准确,却也是其他生灵的表意。我感知得到,又生长在他们当中,因此对那时的我来说……他们便与人无异。”
侧旁袭来一阵骤风,几欲剥去头上兜帽。周子仁拉紧臌动的帽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