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回……在梦里,我是一尾鱼。我在一方浅水中打转,与同伴相互推挤,四处碰壁。一只手将我抓出水面,我发觉两腮变沉,难以呼吸。我挣扎、扭动,想逃回水里,却被抓得更紧。鳞片被推去,腹底被剖开……好痛好痛。我拼命张开腮,想要呼吸,却连腮也教割去。”他声调轻缓,“我看到青白的天,看到滴血的刀刃,看到人的脸。我不知它们为何物,也不知什么在伤害我。我只觉得痛……真的好痛。我想回水里。”
周子仁望进漫漫风雪。
“然后我又听到那个声音。子仁,子仁……我记起来,那是爹爹的声音。”他道,“可睁开眼,看到爹爹的脸,我却认出来……那正是我在梦中看见的脸。爹爹说,他烤好了鱼,出去营帐便能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爹爹就是那将我剔去鳞片、开膛破肚……让我痛不欲生之人。”
“他杀了一条鱼。”李明念说。
“那时在我看来,却是杀死了我。”周子仁轻轻接言。
李明念张开口,却没了声音。
“我害怕爹爹,连哭了几日,夜里也难入睡。爹爹一直安慰我,哥哥伯伯们也变着法子逗我笑。有那么一两日,我似乎好了些,以为那不过是个噩梦,梦醒了,我还好端端坐在爹爹身边。”风鸣掩住小儿轻弱的话语,“可一旦入夜,一到梦里……我便又不再是我。我又成了树,成了虫鱼鸟兽,成了重伤垂死的军士。我知道那不仅是梦,因为醒来之后,我依然能遇上那片树林,看到梦里的野径,听闻伤员的死讯,重见那些出现在病榻前的面孔。
“我知道……他们都真实存在。我曾是他们,又不是他们。”
他话音收歇,一时忘记了言语,听任寒意裹挟,要将这渺小的肢体也埋入无边冰雪。
“我渐渐明白,原来没有名字、不知自己是谁,竟这样可怕。有死亡,有伤害,有争斗……时而捕食,时而成为口中之食。便是待我最好的爹爹,也变得面目可怖。”良久,周子仁重新启声,“我害怕爹爹,也害怕再变作被爹爹宰杀的鱼。可我没法一直睡,在梦里变作旁的生灵……我也没法一直醒,永远都只当周子仁。唯一能做的,便是待在人丛里,听大家叫我的名字,看大家冲我笑……然后一遍遍记住我是谁。”
穹苍重云黯黯,飞旋的雪花仿佛飘自深渊。周子仁远望过去,从那深渊里看到黑夜,也看到那个游荡尸坑边的身影。他记得那人的表情。至暗的黎明前刻,那人看不见他,他却瞧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盼人能相互理解,却也常想,若当真谁人都能理解,谁人都可宽容……又要将自己置身何处?”周子仁自问,“失去立场,甚或失去自我……分明痛苦已极,残忍已极。我明知这一点,又如何能盼旁人去做。”
他眼眶湿热。
“可火起那一夜,好多声音出现在脑海里。森林在悲鸣,病人在哭喊,乡民在呼救……还有,还有……”那名字哽塞他胸前,“到处都是火,好像要将所有东西都烧尽。好痛……每一个人,每一株树,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好痛。”
寒风刺骨,竟如同烈火灼烧血肉。周子仁极目前瞻,看纷雪徘徊飞绕,迷失辽阔的天地之间。
“祐齐哥哥和秀禾就在身边,他们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是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好痛。在梦里会痛,醒过来也痛。”他说,“我记得阿姐的话。可我不明白……大家分明都是自己,我也分明是我……为何还是这样痛。”
烈风拨动腰侧刀柄,李明念耳听那金属碰撞声,与小儿抵膝而坐。
“因为你心善,却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她回答,“只要活在这世上,便生来自有身份。家人,朋友,信念,牵挂……无一不会左右选择。即便当真神识互通,人也还是自己,还未摆脱那些身份,永远只为自身而活。”
飘雪擦淡南山黛影,她望住峰顶那一星忽闪的灯火。“你以为应当互谅,许多人却只当拿捏住旁人弱点,沾沾自喜,相互残杀。纵使不作恶,也难免争抢,难免掠夺,难免踩着旁人闯出活路。”
周子仁转过脸,寻向她笠沿下的眼睛。
“一点也不会让步么?”他问。
“便是有所让步,也大抵是为了自身。”
“那……究竟何谓自身?”周子仁不解,“家祯哥哥舍命为张婶求情,张婶和双明大哥宁死也不招出病患所在,鲁老爹和学堂的同窗们冒险支援镇南……这一切,也都是为了自身么?”
“为己之情,为己之义。”李明念道,“为自身信念,也为自身安心。”
小儿紧挨她臂膀,好像那是猎猎狂风中唯一的支撑。“所以……人心物伤其类,因而才有这诸般信念,还有这许多难安之心。哪怕不原谅,不退让……一旦视彼此为同类,亦会常怀恻隐之心。会痛苦,会愧疚……或者也会动摇。”他道,“阿姐说我心善,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物伤其类。”
李明念顺下眉眼,目转山脚。
“便是物伤其类,也有分别。”她道。
大雪覆盖乡居,坼裂主道的烧痕也掩埋殆尽。李明念却记得每一处废墟所在。
“何谓同类?一样是人,却要分作五族。一样是中镇人,也要分出平民、官贵和皇族。庶民且分孰富孰贫,贱奴还分玄盾阁门人和公奴私奴。一把火烧下去,哪怕同一条街上,不同人家也有不同结局。”她道,“难道这天底下人人皆愚,官不知民苦,民不晓奴怨么?不过是要保全自己,揣紧兜里那点好处,便瞎了眼,盲了心,待同类也如异类,处处视而不见。”
琼英的舞动慢下来。周子仁惝恍未言,迂久才垂下眼。
“相类是真,相异也是真。那究竟何谓该当,又何谓不当呢?”他轻语,“阿姐,我想不明白,且愈发觉得……或许一世也想不明白。”
李明念默不作答,只竖直身子,又背向他蹲下。周子仁失神一会儿,伸出手,趴上她后背。他感觉她的双手穿过膝弯,将他背起身。室外天寒地冻,李明念衣衫单薄,那坚实的背脊却格外温暖。
“你很好。”他听见她道,“一世想不明白也不要紧。”
周子仁张开双臂,圈上她脖颈。
“不要紧吗?”
“不要紧。”李明念迈开脚步。
这番问答似曾相识,周子仁恍惚一瞬,不觉笑了笑,贴上她温热的颈窝。
“嗯,阿姐说的是。”他道。
两人步向下山的小径。
片雪纷扬,白茫茫的天地无边无际,他们徐行其间,有如最细末的一粒。周子仁伏在李明念身后,见她脚下的玄靴一步步踏进雪地,在细微的沙响中留下印记,又逐渐被抹去。
“阿姐。”他唤她,“我那些梦的事……上回阿姐便猜到了吗?”
“隐约猜到一些。”
“那阿姐为何不问呢?”
“在玄盾阁,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很痛苦,有些性命攸关,一世也不能宣之于口。我习惯了,索性不问。没有答案也得活。”李明念平淡道,“只是没想到,这样的秘密你倒敢说与我听。”
周子仁侧仰脸庞,望出她那顶草笠边缘。宽大的笠檐撑起半面云天,挡去飘向他的飞雪。
“爹爹生前确曾千叮万嘱,说不得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否则要危及性命。”
“那还明知故犯。”
疲倦感压下眼皮,周子仁挪转下颏,轻靠她肩头。“方才阿姐说,每个人都有秘密,没有答案也能活。可凡事未知全貌,便如行走黑夜中。”他合着眼道,“我只是想,我喜欢阿姐,又与阿姐一道,所以不论旁人如何,我不该瞒着阿姐。”
“哪怕我因此害你性命?”
“阿姐不会。”
“人心难测,总有万一。”
“嗯。”周子仁回得肯定,“但阿姐不会。”
李明念默了声,跨过一段翘出积雪的树根。“如今你换了身份,只要守住这秘密,应当不会有人要你性命。”她思绪转向别处,“只不知这力量会否损你寿命。方才那一下已耗光你气力,常年只出不进,听着也不安心。”
周子仁微微张开双眼。“其实……来西南以后,我日渐有一种感觉,仿佛体内生机已十分稳定,与年幼时的昏昏沉沉截然不同。”他说,“这两年也再未生病了。”
“直觉不可信。你这能耐稀罕,还是小心为上。”李明念道,“你爹出身周家,不至有如此能耐。他从未提过你母亲么?”
“从前我也问过,爹爹只说我是他所生,没有母亲。”
李明念眼珠一翻。“人族再神通广大,也不过当年那位大祭司净池。但从也未听说他有你这种力量。”她不理会那荒唐的答案,“或许你娘在妖界。”
“我也有此猜测。”周子仁半边脸藏在她肩后,“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
“想去寻她么?”李明念问他,“待你成年,阿爹应当就会许你出去。”
背上小儿稍稍自思。
“若我想去,阿姐能与我一道么?”
“妖界凶险,有我护着自然更安全。”她一顿,“……只是不知我何时才能脱籍。”
“那我等阿姐一道。”那稚音便贴近她耳旁,“阿姐未脱籍,我便陪着阿姐,在镇上行医。”
靴底咯吱踩断一截落枝,李明念眺向前路,在那广漠的白地间寻定方向。
“随你。”她道,“你想做甚么,做便是。”
周子仁侧转脑袋,脸颊轻贴她耳畔,才发觉她耳尖冰凉。
“阿姐冷么?”
“修了内功,不怕冷。”
“可阿姐耳朵好冰。”他说。而后他捧起双手,往里呵一口热气,搓一搓,挨上脸颊试温。掌心只有一点微弱的余热。周子仁想了想,又将两只手伸进衣襟,环住自己暖烘烘的脖根。
好一会儿,一双小手罩上李明念的耳朵。
“这样可会暖和些?”
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李明念一笑。
“暖和。”
小儿便绽开笑,重又靠上她颈后,双手仍护在她耳边。
一片片枯枝倒木经过两侧,披白挂银,间或现出焦黑的躯干。那一层蒙茸的绿意渐淡,也近隐入无垠的雪色里。周子仁望过絮雪织就的帷幕,知道再往前,便是他力所不及的地界。
“阿姐。”他再次轻唤,“那日以后……阿姐梦见过他么?”
这回他等了很久,才等到李明念简短的回应。
“嗯。”
虽只一个字音,周子仁却听得清楚。他明白她知晓其中之意。“那一天……他听见了阿姐的声音。他知道阿姐在叫他,也知道阿姐想救他。只是他太痛,又太怕了……所以他才跑开。”他说得轻慢,“不是阿姐未救到他。”
隔着那双温热的小手,耳旁人声仿佛极远。凛风刮擦面颊,李明念兀自前行,双唇僵冷如石。
那石唇动了动,呼出人的气息。
“我知道。”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