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胸腔里的喘息仿佛水泡破裂。
“我还记得他那时的眼神……”他自语,“好像死的不是旁人,是他自己……”
李景峰略抬起长剑。
“你不像他……这很好……”地上人兀自呢喃。
寒光一掠,周子仁未及合眼,已教吴克元捂住双目。
细雨飘落的声响清晰起来。周子仁沉在黑暗中,听雨丝挤撞半空,践过叶末和枝梢,又摔跌下来,默在地里。他嗅到潮湿的气味。那气味拂过身腔,牵动鬓间乱发,将周身的血腥气也轻轻掸去。
一阵窸窣的衣响飘近,止在周子仁面前。拦挡眼前的手迟疑一瞬,终自挪开。周子仁睁开眼,雨水滑进眼角,又在眨眼间溢出眼眶。李景峰站在他跟前,一手提剑,一手拎着滴血的头颅,襟前溅上大片血迹,仿佛尖利的巨爪揪住霜白衣裾。
定看那面目难辨的首级,周子仁微张口角,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替他包扎了伤处。”他听到李景峰的话音。
“……是。”
“那草末是白及,北面山泉附近才有。”李景峰道,“你本可在那里留下记号,让我们早些追来。”
周子仁恍惚未答。
“你可知,倘若他害了你性命,遭殃的便是吴克元?”
雨滴爬出鬓发,与满面雨水融合一处。周子仁低下眼。
“知道。”
“那为何要帮他?”
“我曾与这位伯伯交谈过。”他喉音干涩,“他挟持我……应当是为脱险,而非取我性命。”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实情?”
周子仁拭去眼前雨水,对上青年低垂的目光。
“……子仁不知。”他答。
霜衣青年沉默片晌。周子仁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下回不可再如此冒险。”李景峰无声戢刃,“回罢。”
那头颅垂挂的腥气经过身旁,周子仁膝弯一软,几乎跌跪下地。身后人及时搀住他,收敛长刀,将他抱坐臂间。
“对不住,是我失职。”吴克元道,“若非早先在密道……”
冷意和疲倦压着眼皮,周子仁合目,只觉肢体僵麻,沉沉的心跳仿佛也极远。
“不是伯伯的错。”他轻声道,“回南山罢。”
吴克元安静下来,身躯一动,似要纵起身,又突然滞住。
“子仁!”
一声呼唤闯入耳中,周子仁颤抖一下,这才察觉有人息飞快掠近。他回过头,正见三团影子落地,当中一人疾步走来。
“阿姐……”周子仁认出那气息,不等吴克元弯腰,已踉跄着跳下地,奔上前,扑进一个湿漉漉的怀抱。
“受伤了?”李明念的声音隔着胸腔传来。显是嗅到腥气,她伸出手,端住他脑袋左右检看。
发觉她未披蓑衣,周子仁抹去脸上水光。“……只是擦伤。”他轻轻说,然后拉下李明念的手,触得她掌心温度,才渐觉心跳回到身腔里。
少年人身后的两条人影已然站定。周子仁强振精神,感知还有一道人息隐在树顶,便对余下两人施礼道:“李伯伯,巫伯伯。”
“周小公子好眼力。”巫重阳道。
在旁的李显裕却不答话,目光越过小儿肩头,看那霜衣青年走近前。
“父亲。”李景峰欠身。
“人在哪?”李显裕开了口。
青年略一扬手,将那头颅抛扔脚下。“只一名罪客。”他道,“方才为救子仁,孩儿已将人斩杀,正欲带上他的首级回阁。”
甩着鲜血的头颅骨碌碌滚出去。周子仁别开眼,贴近面前温热的身躯。李明念似乎顿了顿,却没有说话,只抬起一条胳膊,暖烘烘的手掌覆上他发顶。
“阁主,确认是班焱?”巫重阳的话音传入耳里。
有那么一会儿,四周围除去李明念的呼吸,仿佛只剩风响。
“是他。”李显裕终于道。
“可惜了。”巫重阳接言,“若留下活口,不定还能问出什么。”
交谈声沉寂下去,细雨冲淡的人息也似幻象。
周子仁紧偎李明念身前,望着重重叠叠的赤桉摇摆枝干,感觉衣物湿沉,仿佛要将身子压进地里。发顶的温度轻轻移开,面前人转个身,背向他蹲下来。
“上来罢,”她道,“回家。”
潮湿的雨夜如同梦境,这场景似曾相识,却格外真切。周子仁点一点头,伏上李明念后背,搂住她温暖的脖颈。
“……回家。”他轻轻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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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霖霪连绵。
深夜微雨时断时续,润湿桉木围扎的高墙,映得火光摇摇曳曳。席韧蹲在墙畔,披一领厚蓑衣,撑一把旧纸伞,遮护脚边一口尺宽的铜盆,免教雨水浇灭盆中火焰。他单手伸入蓑衣襟口,摸索着扯出怀中一件单衣,看伞沿抖落大片雨珠,忙又稳住身子,小心将衣裳投入盆中。
焰花晃动一下,复又明亮起来,慢慢蚕食那搓洗褪色的单衣。
噼啪的燃烧声闷在盆里,侧旁山林却寂寂一片。席韧扭头东望,深黑的泥地一路延绵,消失在高墙弯处。这原是一溜草地,只因近来翻填过一道,才除去丛丛及膝的杂草,余下一径紧实的新泥。
待新草没膝,大约又要掘开。席韧暗叹一口气,见盆中火花已吞没,复又伸手摸进怀中。
“这时辰过来,是睡不着么?”
近处蓦地响起一道人语。席韧一悚,襟里的手一把按上剑柄,掷开纸伞,猛然立起身来。怀中包袱滚落下地,他定睛急看,认出林边那抹白影。
“师兄?”席韧讶异,“……师兄今日也还未歇息。”
来人踱出林荫,一身霜衣半湿,青箬宽檐遮面,腰侧的轻剑摇摆无声。“白日事忙,我惯常只在夜里走走。”他缓步近前,抬一抬帽檐,寻常一笑,“伤可好些了?”
抓紧剑柄的手终于放开,席韧悄松一口气。
“原不是什么重伤,已大好了。”
李景峰弯下腰,捡起他掉落脚边的包袱,瞧清那是一包杂色旧衣。他看向少年郎身旁的铜盆。
“来祭奠同门?”
席韧颔首。“这回剑阁弟子死伤最少,可有几个小师弟才入阁五年,尸首也回不了家……我便想来看看,也将些旧物烧与他们。”他将包袱揽回臂弯,“师兄,有没有可能……将几位小师弟的骨殖送回家乡呢?”
对方笑容淡褪。
“影卫护主身死,也不过这一处埋骨之所。何况是门人。”
“也是。”席韧垂下眼皮,“影卫立契,好歹佣金不菲。不似门人,常年在阁中吃白食,又算得上什么。”
“脸上带着印记,无论投靠何处、去往何方,总不过殊途同归。”李景峰又拾起那柄油纸伞,“怎的不白日里过来?”
席韧忙接过伞柄。“也曾来过,可每回都遇上边长老,领着新入阁的弟子守在此处。”他解释,“今夜落雨,我料他们不在,才带上东西过来。”
“戈氏有意报复,刀阁伤亡自是最为惨重。”李景峰道,“算上今年入阁的门人,边长老也只有一个弟子了。”
席韧不觉朝西看去。铜盆里焰火雀跃,照得新土黯淡,却现出片片晃亮的水光。那尽是砸碎的酒瓮。“前几回我过来都见边长老不住吃酒,想是心里极不好受。”席韧道,“师父与边长老一贯不和,这回却也反复叮嘱我们,说莫去刀阁打扰。”
李景峰不搭腔,只从他臂弯里拿过那包袱,拣出一件衣衫垂放火中。
“待寓信楼审问过后,或者便可还这些丧身的门人一个公道。”他道。
席韧撑伞在旁,望着摇动的火光出神。
“师兄觉得……寓信楼当真能审出内应么?”
盆畔青年微微摇头。“阁中只寥寥几人知晓阵眼所在,可阵眼毁损的时间却难以确定。若是武试以前,谁人都难自证清白;若是武试以后,长老们又都在演武场上,并无一人离开。”他说,“怕只怕内应不只一人。真若如此,无论如何也审不出究竟。”
伞沿垂下雨珠,滴滴答答,吵闹不绝。席韧迟疑一会儿。
“除了阵眼,没有旁的线索么?”他试探地开口,“譬如……那日山人所携的毒物?”
“毒物?”
“阁主和长老们暂未透出消息,可那日山人烧阁,许多门人都中了毒,产生过幻觉。”席韧压低声线,“大家都说那毒无色无味,看病征……却像是醉梦香。”
他悄悄留意霜衣青年的反应,奈何站得高,只能瞧见他从包袱里摸出一对护腕,稍一抖开,抛送盆中。
“是谁这样说?”
眼看铜盆里的焰光歪倒下去,席韧想了想,也一道蹲下来。“当日剑阁弟子都在演武场,并未中毒。但其余十七阁里,大半门人都是如此猜测。”他斟词酌句道,“听闻也有人向暗阁弟子打探过,他们却各个含糊其辞,说天下毒物万千,也未必就是醉梦香。可武试前夜,我曾发现似乎有人私闯暗阁……联想后来发生的事,若是暗阁失窃,那人盗走了醉梦香和解药,确也说得通。”
皮制的腕带蜷缩火中,盆边一时无人出声。
“这些你可曾禀报师父?”李景峰问。
“当夜我便与阿鸿一道禀报过。”席韧暗瞥他侧脸,“这些事,师兄也不知么?”
“经手审问的只有父亲和寓信楼,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李景峰仍看着那火盆,“醉梦香原为玄盾阁秘毒,仅用于五年一度的门人选拔,解药更是最高机密。若当真到了山人手中,情形只怕会更复杂。”
席韧抿紧嘴唇,拿出包袱里最后一领草织的短衣。门人入阁,皆须操练各类本领,采火草织布也是必修。这一门功夫最是繁难,即便织出的草衣不值钱,弟子们也大多舍不得丢,一概留压箱底,至死也不曾穿过一回。
“还有一事,此前我一直想告知师兄,却多有顾虑。”席韧说道。
“但说无妨。”
他拎起那草衣,探入明亮的外焰。
“师兄可知……成贞十七年春末,北山药田遭劫之事?”
“听闻是那年兵乱,戈氏强劫还魂草为族长戈拓疗伤。”
“是。那日戈氏足有五十余人袭劫药田,我们接镇衙急令前去追捕,却还是让他们全身而退,未留下一个活口。事后阁主虽未斥责,待到秋收运粮时,却点了刀阁前去护送。”席韧轻轻将烧着的草衣抛入盆内,“师兄知道,往年阁内大比,总是剑阁夺魁。因此护送运粮这等大事,从前也大多分派给剑阁。那回的安排一反往常,师兄弟间便有些浮言,说是阁主因走脱戈氏之事对剑阁不满,或者……是疑心阁中有内奸。”
霜衣青年偏过脸来。
“你疑心什么?”
目光与他一碰,席韧重又望向火盆。“当日我一直与师父和师兄弟们一起,自知剑阁无人勾结戈氏。”他说,“可与我们一道行动的,还有巫长老和一队暗阁弟子。两位长老是同时接的召令,暗阁一众却因故迟到了一刻。”
“如有可疑,父亲应当已仔细盘查过。”李景峰却道。
“我向师父打探过,阁主确曾询问两位长老,却未盘问当日在场的门人。”席韧道,“当日之事,我记得清楚。戈氏劫得还魂草,原当望西退至不容谷,再经横骨岭撤返大横。可他们却反向北行,入得一片荒地后竟再无踪迹。那地界尽是沼泽,他们消失得蹊跷,师父当时便疑心那里布有法阵,令戈氏转移到了别处。”
李景峰目向铜盆,那草衣已渐烧作一团灰壳。
“巫长老对法阵颇有钻研。”
“是。据闻守门人那条与地阵相连的缚链,便是巫长老加上的。我也是上回与师兄探讨剑阵,才记起此事。”席韧停顿一下,“可是……那日在荒地,巫长老查看四周地形,却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他极力要寻出恰当的言辞。
“那时我想,布阵之法本传自元朝大祭司净池,戈氏乃西南边境部族,对阵法应当远不及巫长老精通。若连巫长老也看不出端倪,那便是戈氏有外族高人相助,或者……”
“巫长老有意隐瞒。”李景峰平静接口。
席韧攥紧空瘪的包袱。
“我对阵法不甚了解,只粗知布阵须得借助‘阵器’,而在那片荒地,阵器大约只会是树石流水。因此……我用图画略作了记录。”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张图纸,“金家最善布阵,听闻金小姐近来常在镇上,我本想前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