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斜倚,盯着手中的绣帕出神。烛光映照下,帕子上的锦绣桃花流光溢彩,明艳如霞。
“小姐。”嘉卉端着托盘进来,“时辰不早了,用过安神汤歇下吧。”
叶冰裳回过神,笑了笑,道:“好。”
嘉卉便将那小小的一盏汤奉上。突然,外面“喀拉”一声,好似是什么东西倒了。她有些警惕,立时说:“小姐,我出去看看。”
叶冰裳没有阻拦,依旧斜斜倚着靠枕,垂眸看药汤在白玉盏中晃动。
就在这时,对面的窗扇悄无声息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个人翻进来,浑身上下透着风尘仆仆,脸面也用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披帛胡乱缠裹,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灵动的眼睛。
叶冰裳:“……”
“大姐,是我啊是我!”来人似乎是怕她受惊之下叫喊起来,所以刚站稳就急着把脸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拆掉。
“二妹?”
“对对是我!”
叶家大姐姐意外镇定,黎苏苏十分欣慰。她小心环顾四周,不料正好和进来的嘉卉对上视线。后者吓了一大跳,惊诧得倒抽冷气:“二、二小姐?”
黎苏苏朝她尴尬一笑,赶紧表明来意:“我刚刚从外面回来,听说盛王要对叶家动手了,你们快和我一起走吧!”
叶冰裳放下手中玉盏,摇了摇头。
叶府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从出嫁那天起,叶家,就是她抛在身后、不必想起的过去了。
就算她有被牵连的可能……那又怎样?她绝不会走。她要的从来不只是“活着”,而是比所有人都更好地活着。
只是,她这个落水后变得傻乎乎的二妹,竟还为此特意跑到这里来,好似完全忘记从前她是怎么嫉恨自己的。真是有意思。
耳鬓珠钗一晃。她掩下种种思绪,轻笑一声。
“二妹,你就没想过,如果我现在喊人,你也走不掉吗?”
黎苏苏不明其意,只觉得她温柔的语气里透着一点古怪。烛火的光影投在她脸上,似乎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但也只是恍惚错觉而已。
“玩笑罢了。你是我的妹妹啊。”
叶冰裳起身走过去,替她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衣襟,眉目恬静,言辞温婉,“不过,我不会扔下这里的一切与你走的。”
“可是留在这里很危险——”
“我相信殿下会保护我。好了,不说这个。你回过府中了吧?姨娘还好吗?”
黎苏苏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问的是她的生母云姨娘。“你放心,我都一块儿救走了。”
叶冰裳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有些惆怅又有些悲哀地淡淡一笑。
“劳烦二妹带她一起走吧。现在这种情况,我也护不了她。”
黎苏苏点点头,还想最后努力一把,“大姐姐,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吗?”
镂刻鸾鸟的九枝灯泼洒下大片明光,将纤弱单薄的美人笼罩其中。听到这一问,她无言微笑了一下,招手唤过嘉卉,“送送二小姐。”
……
宣城王不喜奢靡,府中仆役皆循定制,闲杂人等并不多。嘉卉简单应付过守门的婆子,带着黎苏苏避开巡逻护卫,往隐蔽的角门去。
黎苏苏一路上走得心不在焉。
她总是忍不住回味叶冰裳最后的微笑,脑袋里塞满了谜团——对方到底是真的不想走,还是不想跟她走?又或者,她这位大姐姐爱宣城王爱得深沉,宁可不顾自身安危也要留在对方身边?
啊,太复杂了吧!这就是凡人的世界吗?
黎苏苏想得头痛,没注意到嘉卉时不时瞥瞥她,欲言又止。
不多时,角门到了。嘉卉打开门闩,外面是空无一人的街道。
黎苏苏叹了口气,刚要跨出门去,身后,嘉卉突然说:
“二小姐,您似乎变了很多。”
黎苏苏转身看她。
嘉卉继续说:“其实,当初您在叶府对王爷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黎苏苏回忆片刻,恍然大悟。
难怪有段时间她觉得嘉卉对自己没那么横眉立目了,原来是听到了她和萧凛说的话——当时她好像是去问“正妃变侧妃”这件事,还顺道造谣了叶夕雾移情别恋?
不过现在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她皱眉道:“所以这次我是真的想帮忙,没想害你家小姐。要不然你再去劝劝她?留在这儿很危险,就算不为了她,也为了你自己……”
嘉卉却只是摇头。
“小姐要留下,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会一直陪着小姐。小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黎苏苏不知该说什么。
嘉卉看她这样,自己反而笑了笑。
“二小姐,”她难得地放下了怀疑与警惕,轻声道:
“保重。”
***
迦关。
随着权力更迭,城内的郡守府自然也“改旗易帜”,临时征用为景军处理公事之所。此时夜色初至,号角苍凉,官廨中已是灯火通明。
微生舒处理完粮草军资等一应事务,交代属下去办理,这才有了半分空闲。
打开窗户望了望月色,他回身煮水烹茶。然而水刚滚过一遍,一道传讯灵符便从窗外飞进来,落在他的手中。
是谢叙传回的消息:他竟在盛都城外遇上了牧越瑶和叶二小姐。
微生舒将这封巨细无遗的传讯仔细看过一遍,读到牧越瑶用梦境幻术偷梁换柱这一节时,不禁凝住目光。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只小蝴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这次却真的是连他都未曾想到的神来一笔——
思忖片刻,他熄了茶炉中的火,唤进门前侍卫交代几句后,趁夜色往盛都而去。
不比小蝴蝶精的遁术仰赖灵气、时灵时不灵,微生舒虽然不喜动用道术,但若真用起来,堪称物与我合,神与境游,千里之遥不过动念之间。只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就在盛都转过一圈、办完了要做的事,悠悠回返。
半路上,他遇到了谢叙等人的队伍。
那是一片远离盛都的稀疏丛林,方圆十里不见人烟。几点篝火在空地上燃着,叶府女眷在马车上休息,叶啸则在一旁与谢叙说话:照谢叙那种一板一眼的性子,两个人居然能聊起来,也是稀奇。
微生舒又往旁边绕了绕。
马车后面的大树底下,牧越瑶已经睡得四仰八叉,小肚子一鼓一鼓,嘴里发出很轻但很有节奏的呼呼声。叶小姑娘与一个圆圆脸小侍女坐在一处,看样子是想守夜,但也没抵过困意的侵袭,头对头挨着睡得香甜。
微生舒笑了笑,没有显露身形,从旁边取了几张毯子给她们披上,自己先一步走了。
因为来去迅速,回到迦关的时候,酉时刚过。天还是黑得很早,没有灯笼照亮的地方,铺满了幽凉的月光。
微生舒与路上遇到的几个官员打过招呼,回到自己暂住的院子。一进院门,他就发现屋外的侍卫全都不见了,两扇屋门大敞,烛火倒还亮着。
若是偷东西偷到他屋子里来,也太奇怪了些,他这里又没藏什么军情机密。
既然想不出缘由,微生舒干脆放弃猜测,径直走了进去。
屋中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只是外间榻上多了一个人——
身披黑狐裘的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靠近小几的位置,正提笔在折本上写着什么。
微生舒有点意外,“陛下怎么来了?”
澹台烬扭过脸来。
多日未见,他换了一身颇有北地特色的装束。嵌玉金冠将长发高高束起,金色珠链在发辫间若隐若现。额间垂下的碧玉鎏金额饰非但没能中和眉眼间的锋利,反而更显冷锐。
不过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这点冷意就变成了骄矜:“你叫我什么?”
确认周围没人,微生舒摇头失笑。
“阿烬。”他反手关上房门,“几日不见,怎么越发像小孩子脾气。”
澹台烬哼了一声。
微生舒坐到他旁边,“怎么不在京中待着,突然跑来边关?”
澹台烬把正在批的一堆折子往旁边推了推,“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不行吗?”
微生舒假作思索。
“——或许你可以把那个‘见’字去掉。”
“好吧。”澹台烬可不会因为这个而羞赧。他把朱笔一扔,往后一靠,坦荡直白道:“微生舒,我想你了。”
微生舒凑过去亲他。
“我让侍卫都退下了。”澹台烬单手解了狐裘,“廿白羽留在京都没跟过来——现在就我们两个人。”
微生舒自然不会拒绝这近乎直白的邀请。他倾身上前,轻松将人抱了起来,转过屏风进了里间。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很从容,澹台烬却不太满意这种慢条斯理的节奏,拽了他的头发就来吻他。微生舒只得顺着他的力道俯身,一只手护着他别撞上床栏,另一只手环过那略显瘦削的腰,灵巧地解开了他身后繁复的暗扣。
竹青床幔落下。
澹台烬仰面躺在床上,陷在被褥里。失去了腰封的玄色里衣微微敞开,苍白的肌肤如同一捧新雪。
随着微生舒的动作,他有些难耐地微微后仰,并不在乎暴露出脖颈处的弱点。可就算是这样毫无抵抗的姿态,他仍然像是懒洋洋地盯着猎物的猛兽。
美而暴烈,尤其令人心折。
微生舒抚过他的唇,低声道:“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见色起意。”
澹台烬咬了他的手。理所当然,又带些挑衅地说:“……那你可明白得有点儿晚。”
微生舒又说了句什么。而后人声渐低,床幔微微晃动。玄色与月白的交错中,束起的长发散落交错,发丝间冰凉的珠链仿佛在点燃一簇簇细小的火焰。
冬夜远比人想象的更加迷离。
……
雨停云收,已是亥初时分。
沐浴过后,澹台烬又靠在床头批起了折子,显得格外容光焕发——赶路的疲惫似乎在方才的情事中完全消解了。当然,平时他睡得也少,并且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微生舒半抱着他,以指代梳,轻轻在他的发丝间划过,用灵力给他烘干。有些弧度的长发已经慢慢被养护得乌黑柔顺,带着湿润的水汽在指缝间流过。
澹台烬将一本不知所谓的请安折子扔到一边,懒懒地往后靠了靠。
微生舒问:“朝上可有人与你为难?”
“那倒没有。现在大多数人的眼睛都盯着迦关。”
景国属实被盛国打怕了,但越是这样,人们越是期盼一场胜利。这些天,他在上面看着那些大臣希望和绝望交织的脸,觉得还挺有意思。
“一些打死不改口的,被我关起来了。没有伤及性命……我让廿白羽单独建了几间屋子,干干净净的,只不过没有声音,除了夜明珠的光之外什么都没有……”
说着说着,他有了几分睡意。不知道微生舒身上有什么魔力,抚过头发的手指带着熟悉的温度,让他平静地发困。
“明天我去见见叶清宇……”他硬撑着没睡过去,坚强地把最后一句话说完:“至于叶家其他人,你来安排吧。”
“好。”微生舒一边应声一边把他塞进了被子里。
***
第二天,澹台烬果真去和叶清宇见了一面。
微生舒并不知道他们之间谈了什么,但从之后情形来看,情况应该不错。叶清宇换下之前的白甲,改着玄色,开始勤勤恳恳地辅佐新任郡守安定城内民生。
叶家人一直到八日后才抵达。彼时迦关已经基本安定,淄夏二军踏上归程,景都来的官吏也在返回的路上。
澹台烬没有让他们进营,反正叶啸多半不会为他所用,没什么见面的必要。两路人马各走各的,谢叙带着叶家人单独回京。
但黎苏苏和牧越瑶不约而同选择了留下。
对后者来说,“久别”重逢的感觉很不错,可对前者而言,情况就比较微妙了。
“叶夕雾?”这天傍晚,澹台烬在营帐外面逮到一只探头探脑的叶二小姐。
“嘿嘿,下午好啊,那个什么……今天天气不错……”
澹台烬看着她搜肠刮肚地想词儿,心道,许久不见,这人越发傻气冲天。
他不太想来一场无意义的寒暄,于是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礼貌打了个招呼:“真是难得,你竟然活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