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拍碎滑净的卵石,衣袍猎猎荡响
缰绳勒紧,随着马儿高吁声,马背上的人迅而翻身下鞍
云间薄光将缓缓素流照地透亮澄黄,马儿驻足河岸,埋头饮水。山风疾戾,吹起饮马河的一重重波纹,轻柔吻在布满尘垢的掌,洗净昨日的血迹斑驳
像是慈爱的母亲宽慰远归的浪子
谢延在深沉的倒影中仰头,极目苍穹
他多日郁结的烦躁在尽兴的策马奔腾中,痛快地从大汗淋漓全数倾泻而出
秣刀在左手边刨蹄,他撑着膝站起,远眺迢迢原野,河对岸数里外绵延的连帐尽收眼底
胡奴……
两军交战已有数月,终以胡奴仓皇落败结尾
然北野铁骑兵甲不卸,饮马河岸防守更加一重,备粮筹资的紧张程度不输战时
胡奴大军看似生畏退兵,实则不过退守对岸几里之外,将灶起的密密麻麻,浓烟蔽日,实在拿不准哪一夜越河突袭
其能与楚军对峙多年,仍顽强挣扎。败兵即撤,修养回复后又卷土重来,死心不改。胡奴一族侵扰北野已久,百姓也苦战久矣
天下一统的局势未稳,胡奴看准时机扑上来。虽不至于说始料未及,不过大楚子民已然沉浸在天下大统的盛世,而烽火狼烟的熄止,亟待北野给个了结
身后传来呼喊声,楚津扬声招呼他:“回家!阿娘亲自下厨,候着我们呢!”
“来了!”
话未落,谢延抬手去拉缰绳却落了空
秣刀闻声,登时化身离弦之箭飞出去,把谢延甩没影
谢延匆忙赶到时,楚津早已笑趴在马背
“欸?”谢延又好气又好笑,将秣刀白顺的鬃毛弄地乱糟糟,“瞧清楚,哪位是平日不辞劳苦带你跑场的?”
秣刀跺踩青草,作势扬蹄后踢
谁知下一刻,谢延单手翻上坐鞍,扬鞭催马,咻一下跑离好几米
楚津这会才止住笑,忙追上,喊道:“你急什么!”
“输者今夜去扫马厩!”
“好大的面子!”楚津忿忿道,“地痞流氓也赖不过你!”
“不是你常说的规矩?”
楚津语塞半刻,见着人影越发模糊,更显焦灼:“平日也不见你愿赌服输……欸!等会儿!”
谢延哪顾得上楚津追喊,势必把从前吃的亏一并还回去。他心里畅快,鞭子抽响道道北风
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隔空喊话,马不停蹄,一路疾驰奔策长街,引地行人纷纷侧目
飞驰的马儿终于在镇北侯府正门前扬蹄,方才放纵过头,竟忘了城街不得走马的禁令
谢延在槛外张望两眼,恰好碰见楚沉沙从庭院走来。趁着没撞面的空隙,他脚尖一转,绕道侧墙
说时迟那时快,楚津正马停阶下,被楚沉沙抓个正着
俗话说的好,兄弟间应患难与共
楚津一咬牙,瞥见墙檐那抹身影,顿时喜出望外
谢延前脚才着地,后脚要起身时就被按住在原地不得动弹
下场可想而知,楚沉沙多少留了情分,好歹准许晚膳后再去清扫马厩
杯光筹影间,云含豫一道斟酒,一道蹙眉嗔怪:“既没闯出祸事,此番饶了你两个。好容易歇了战事,撒一回野跑马罢了,罚他们弄一身脏臭怎行?”
云含豫嗓音虽细细柔柔,在府中却是说一不二。她出身江南云氏,与当今执掌江南水师的云含章同出一母,正儿八经的高门贵女。与楚沉沙虽为两氏联姻,指腹为婚,却恰是情投意合,算得上恩爱情浓。她自水乡来,从小养尊处优,居在北野前些年头吃了不少苦头
楚沉沙常常怀疚,把年少的蛮横脾气都收敛地好,对云含豫处处相让,府上众人对他妻管严的性子已是司空见惯
此刻他也不吭声,受罚二人见逃过一劫,嘻笑着向云含豫作谢,把云含豫哄地合不拢嘴
“真是越长大越闹腾……”她拢袖笑了半刻,言语间话锋一转,有意无意道,“阿延……怎么这次还家,只你一人?前几日军务繁重,未来得及问。”
谢延握筷的手一顿,还未出声,又听云含豫道:“既是称心合意的人,便早早带回家让师父师娘瞧瞧,被你这么个眼界高的连夸了四封信,到底是个怎样的玉人儿。”
楚津偏头瞧见谢延唇角展笑,脊背陡而一麻,正欲开口调傥打趣几句,却听谢延风轻云淡一句:“时候尚早,八字还没一撇呢……”
他说的轻飘飘,不甚在意嗤笑出声。丝毫不顾惊怔不动的三人,兀自饮尽杯中酒
静了半晌
“臭小子!”楚沉沙回过神来,猛拍掉筷箸,愠怒道:“你若下不定心,何故平白蹉跎,耽误人家娶妻生子!往日只知你混闹顽皮,怎突生此等心思?莫不是在雀乔花天酒里,玩坏心性,敢在你师娘面前说这些浪荡话!今日纵是抽烂马鞭,也教你知错!”
说罢,楚沉沙真有勃然大怒,取鞭之势。见此情形,谢延慌不择搁筷拦人
“师父恕罪!”谢延按不住楚沉沙,被推退几步,“玩笑话!我确是真心实意,半分不掺假,如若摇摆不定,怎敢在家书提及!只想借这番话探探您二老态度,绝无他意!”
“玩笑话?哼……”楚沉沙被云含豫定回原位,忍不住冷呵一声,“那你怎么不把人带回来!”
“这不兵战么?北野夜里凉,秋冬又冷,他身子不好,路途遥远,怕是吃不消。”谢延认真道,“待他在雀乔修养好,指定是要来北野见师父师娘的。”
“你既想地明白周全,也是好的,莫要人家跟你受了苦。”楚沉沙缓下心绪,拿了小婢新奉的筷,沉声说,“前儿打了一批羊毛,既承不住冷,拿去多做几件御寒物什。”
……
晨起时天色大亮,云霭间倾漏炽阳,涂抹轩窗。宋观棋用过早膳,跟着花上鸢回房,堆在案上的册籍有小半山高
他歪在贵妃榻上,婢女跟着把要处理的事宜载本也挪过去。宋观棋阖眸揉了揉眉心,却听见瓷器磕碰的声响
一睁眼,几上便摆了一青瓶,里头插放一枝梨花开地正艳
“等下……”宋观棋直起身,两眼不动打量着覆枝春色,张口却说,“摘花的是哪位?”
余人垂首不敢多言,最后头一人小步站出队列外
“公子……”他下膝跪地,低埋着头,“是我……”
“不必跪着。”宋观棋无声挥退其他人,又问,“只不过问你何处摘的?”
“栖梧山。”
宋观棋拨弄花瓣的指尖一顿,默了一瞬,回过神来,道:“难为你了……大清早起身去山上摘。”
花上鸢在边上侍候,闻言眼皮一跳
这满山梨花的来头她也是听过的。谢延原先不是叫人好好伺候着?怎的突然允人摘折了?
她心下有惑,又不是正经场合,因而口直心快问:“这花有主,不知主人家肯不肯?”
“小人不敢!”话语间,他又要跪倒去,被花上鸢一手抓住
“别动不动就跪啊……”花上鸢把人扶正,一抬眼,猛地怔在原地
她倏地瞪圆两眼,转眸瞥一眼仍在悠闲赏花的宋观棋,又回眸把那人的脸仔细打量一番
一比吓一跳!
花上鸢喉间一哽,转念一想其他,忽抿唇成线。凭着多年做刺客的职业素养,硬生生把汹涌澎湃的疑问扼杀在喉咙
“小人不敢,是殿下吩咐,要时常挑拣几枝来作摆设,还不许您瞧见不新鲜的。”
宋观棋搓捻指腹新露,兀自点头,轻声道:“无事,麻烦了。”
那人得了应允,忙不迭起身退下
宋观棋已经抄袖起手翻看账册了,花上鸢还远远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话说,也不是她大惊小怪,实是罕见
倒不能说她见识短浅,有这特殊差事加持,什么红魁玉娘、俊郎佳才也算阅面无数。可长这么大,多少年来,花上鸢还没见过能长成楼主这般惊为天人的相貌
美人自是不少,她也不是口出狂言,万千颜色还真没见谁有这样的品相,说是独绝无二也不为过,十几年来能有半点相像的也没有
可今日……
花上鸢回想起那张与宋观棋三四分相似的脸,倏尔又发觉那人不像是晟王府里的老人。猛然间,什么戏文词曲、艳俗情说一股脑冲上脑门,惊地她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脑海间不受控编排出各式各样的爱恨纠葛,试想这些戏码要是写成戏文,她可不得赚个盆满钵满
花上鸢心乱如麻,欲言又止好半晌,然而戏文主人公毫无所觉,冷不防冒出一句:“栖梧山那边消息如何?”
“啊?”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她想了一会儿,正色道,“得了疫病的都是些外来商贩,话里听得不仔细,口音不重,却像是西屏一带。统共十人,一一隔开医治,病都好地差不多了。恐引骚乱,现秘密安置在北街一座偏寺,没敢让人走露风声。”
“既是瘴病,怕是从山里带出来的。行商路远,怎的到雀乔就病发了?”宋观棋略微侧眸,轻声问,“你看着如何?”
“我听他们录供词时不太老实,几个老滑头倒不怎样。其中一年轻小伙却有意压着地方口音,话说一紧张乡话都该彪两句,他愈说愈磕绊,还是没让我听明白哪来的人。”花上鸢摇摇头,“他们自诩从西屏潼州人,手续供词无甚差错。我觉着蹊跷,派了两位谍使,查到那小伙子名号虽对的上,行踪却是从虞山来的。”
“虞山……”
宋观棋垂眸思忖,抬指一下下叩响木案。想了半刻,却弄不清两者掩藏的关联
按理来说,不过一队商贩,用不着他如此费心费力。可雀乔夏暑的天是热浪如火,稍微有半点差池,疟疾一类的疫病散播地快不等人。六七月正是瘴病多起的时节,眼下北野突逢战事,雀乔如若受难,保不齐给谢延徒增烦忧
但愿是多想了……
“北街挨着栖梧山,山脚几处河流教人看好。”
见他再无下言,花上鸢支吾好半晌,只好作罢
宋观棋收回思绪,提笔欲落时,外头来人报信,道是寄于北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