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可是给他爹出了道难题啊!”
云销雨霁,烛火通明。赵玖伏于杨沂中膝上,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两人十指相扣。过度疲累后,只余下了彼此相依的力气。
回宫的路上赵瑗情真意切的恳求,赵玖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只暂且搁置让儿子短期内不要再提,到底赵玖是老子是君父,外加官大一级压死人。
其实,关于是否要将郭信芳接入宫中抚养的抉择,如同一块巨石压在赵官家的心头,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难以决断的苦恼。
且不说此举可能引发宫廷内外的种种非议和纷争,昔年慈圣光献曹皇后还是高皇后的姨母兼养母,可杨沂中与郭信芳并无直接的亲缘关系,虽然杨沂中不介意多个养女,可他的身份如今也见不得光;郭直卿那老狐狸疼爱孙女,为此还向他特意求了那道许郭信芳自由婚嫁的圣旨,直到与赵瑗摊牌后,赵玖每每想起自己当年答应了郭家的请求,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这简直与当初得知自己穿成了完颜构这个烂人相差无几;再一个他对郭信芳这同一个来处的熟人也有一定的了解,在二十一世纪时郭医生可是全东部战区出了名的冷血动物,刚毅果决,即便是面对生死,也从未有过一丝的退缩。更何况在他的记忆中郭信芳孑然一身,以部队为家,活得就如同六根清净的出家人,而这还是在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如今到了男尊女卑三妻四妾的古代,以郭信芳的性子会甘心一辈子被锁在孤城之中,做一个贤妻良母,一尊如菩萨泥像的贤后?
“官家,何不顺应了殿下的心愿?”杨沂中见赵玖眉头紧锁,轻声劝慰道,“臣知晓郭小娘子乃巾帼人杰,又与殿下缘分天定。将她接入宫中精心养育,不仅是殿下之幸,更是皇宋之幸。”
“正甫,你我两世相伴,你亦知我非是常人,有些话我也只与你说。郭家小娘子乃我昔年旧友,我对其性情了如指掌。她非池中之物,志向亦不在后宫之主,而是在那广阔的天地之间。她所求非荣华富贵,亦非权势地位,而是如梁红玉梁夫人般,矢志报国,巾帼不让须眉。”赵玖长叹一声,“何况,郭家小娘子,她具有出色军人的潜质,待她长大后,若能送入岳飞军中历练,将来必能成为我大宋的栋梁之才。有些人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以后要干什么,就像我所知道的那句话,好男儿生来就是要当兵的。但好女儿也一样——她生来就是当兵的,就是要去保家卫国的。”
“可是岳家军训练任务繁重,郭小娘子毕竟是女子,她能撑得下来吗?”岳家军,岳飞……杨沂中眼中一抹复杂闪过,他知道赵玖所言非虚,但心中仍旧有所顾虑。
“而且臣私心以为,这无论是对殿下,还是对郭小娘子,都太过残忍了。”
“那如何才会不残忍?难道瑗宝儿一求我,我就会心软,然后慈父心发作?”赵玖面色平静,微微摇头:“难道要我对他说,好,爹爹这就下旨,将郭小娘子接入皇宫,与你一同学习,一同成长,你们两个从小青梅竹马,如昔年的英宗与宣仁圣烈皇后一般。等你们长大后便直接赐婚,让你们做一对快乐的小夫妻?”
“说句心里话吧,正甫。在今日之前我也动过效仿宣仁高皇后旧事,将郭家小娘子接入皇宫与瑗宝儿一同养育的念头。然而冷静下来后,我独自思量,便觉此举不妥。郭家虽曾出过章穆皇后,如今却早已衰落,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若我执意下旨将郭信芳接入宫中,不仅会将郭家推向风口浪尖,引来文人的口诛笔伐,韩、吴、张、曲、李等西军出身的帅臣们也同样不会服气。更何况,这几家眼下并无适龄的女孩。若是佛佑和神佑在就好了,三个女孩子养在一起也不错。”
“可难道就让殿下与郭小娘子就这么劳燕分飞吗?”杨沂中深知赵玖的无奈和苦衷,但也希望他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格局小了,正甫。我并不是要棒打鸳鸯。相反,若说瑗宝儿的妻子,未来的太子妃与皇后,没有比郭小娘子更合适的人选。若她真的成了瑗宝儿的皇后,无论是对皇宋国朝,还是对瑗宝儿自身,都是件再好不过的事。”赵玖摇摇头,“但郭小娘子与我是老交情了,她那性子我了解,说一不二,说翻脸就翻脸,六亲不认,那气魄不是寻常女子可以比拟的。在饮子铺的时候你便该察觉到的,她志在金戈铁马间,驰骋疆场。若将她困于宫墙之内,岂不是明珠蒙尘,大材小用?与其让她在宫中郁郁寡欢,不如让她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去实现她自己的抱负。”
“自然,以郭小娘子的心智品性以及她所受的教育,足以担起一国之母的地位。反观那些士大夫们标榜的贤后,不过是些被规矩驯化而成的泥胎木偶,眼中所见除了自己与娘家人的利益,别无他物。她并非曹皇后,高高在上的金像下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亦非高皇后,纵然私德无亏施政清明,然其眼界狭窄,见识有限,缺乏必要的政治手腕与经验,虽名为女中尧舜,实则老奸擅国,无形中沦为党争博弈的棋子;更不会是向皇后,言行不一,睁着眼睛说瞎话,唯恐自己的皇太后地位受到威胁,因一己私心将国家的前途命运置于不顾,最终将国朝推向了深渊。”
“深渊”二字甫一出口,赵玖停了停,杨沂中将赵玖拢于怀中,手指轻轻穿过青丝。
不知为何,他内心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仿佛有股力量在指引他这样做,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给予赵玖最深沉的慰藉。
“郭小娘子与她们截然不同,她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原则,也有自身独特的智慧与气度。她不会沦为那些只知一己私利、不顾国家大义,以规矩为武器,既武装自己也伤害他人的所谓‘贤后’。国朝最需要的,正是她这样的皇后。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具备了一个皇后应有的所有品质:坚毅果敢,有着超乎常人的决断力和勇气;志向远大,心怀天下,有着为国家社稷着想的胸怀;聪明睿智,善于处理各种复杂的事务,能够成为皇帝的得力助手。更重要的是,她有着一颗爱国爱民的心,愿意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而付出一切。若她真的能够成为皇宋未来的皇后,我深信她必将引领大宋走向更加繁荣与昌盛的新时代。”
杨沂中深知赵玖的眼光独到,看人极准,既然他如此看好郭信芳,那她定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还是有些不解:“那官家又为何不将郭小娘子接入宫中同殿下一同长大?殿下对郭小娘子一片深情,若是两人不能在一起,岂不是抱憾终身?”
“难就难在这里。正甫,你我都知道,这世上的事,并非都是能够如愿以偿的。”赵玖轻叹一声,目光深邃,“郭小娘子虽原就是此界中人,但她却对此一无所知。从她的内心深处,也只将自己当做一个外来过客,对于这里始终没有归属感,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他只觉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耳边是紧促的呼吸,“然而她的情况,比我更为艰难。她身为女子,又是臣子,且相较昔日的我,她知道的更多,因此,她因此所受的限制也就更多。”
“况且,郭小娘子早已不记得她与瑗宝儿的过去。那段曾经的深情厚意,如今对她来说,已是一片空白。”赵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弦上,“可能这对她而言是件幸运的事。想想她五个孩子的命运吧,若她想起了过去,必然非常痛苦。”
赵玖能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郭信芳在恢复记忆后接受不能,外加各大网络平台的伪科普造谣贴彻底发疯,直接学着她那便宜儿媳妇李凤娘,整个大活给所有人开开眼,到时候疯皇和悍后的剧本就会提前上演了。
他摇摇头,努力想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其实更有可能是升官发财死老公。
“说到底还是赵老九造孽,始终压制着瑗宝儿,让他永远无法真正成长起来。而且,这辈子瑗宝儿一出生就过继到皇室成了太子。比起他上辈子,这一次他的路太顺了,也被我们保护的太好了,难道不该磨练磨练吗?不经过千锤百炼,他永远都成不了好钢!”赵玖深吸了一口气,“对一个男子汉来说,这点儿挫折算得了什么呢?如果他连自己都战胜不了,还能战胜谁?更何况,我若是不将郭小娘子接入宫中抚养,对瑗宝儿而言这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挫折,什么残忍。这也是一种历练,瑗宝儿是聪明人,他很快就会想通的。”
“这就好比是掷色子,回溯到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自靖康之耻至尧山之战前夕,那段历史充满了血与火的残酷,留给大宋的容错空间微乎其微。那时的大宋,犹如一个疯狂的赌徒,必须将把把骰子掷出六点,方能勉强站稳脚跟,赢取一线生机。如果换成瑗宝儿的那个时代,他只能保证不扔出一点二点三点,但也只有四点,可惜点数还不够,只能说勉强保本。”
话虽如此,但赵玖心里也清楚,所谓“高宗朝有恢复之臣无恢复之君,孝宗朝有恢复之君无恢复之臣”,儿子虽然无法像秦皇汉武唐宗那三位千古一帝一样决定一个国家的上限,可至少能保证不让宋朝的国运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历史上的南宋经过完颜构与秦汉奸那对阴间人多年的倒行逆施,早就变成了一个泥潭,若非宋孝宗的励精图治,恐怕南宋用不了几年就会彻底亡国。然而,即便是宋孝宗这样的明君,也难以挽回大宋王朝日渐衰落的命运。
而隆兴北伐的失败,并不能简单地归罪于某个人的责任。邵宏渊、张浚、李显忠、宋孝宗,乃至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负有责任。虽然在二十一世纪时,网上有些人出于洗白完颜构的目的,指责宋孝宗没能坚持北伐、收复失地,甚至说他愚孝且死要面子。然而,若当时非宋孝宗为君,情况局面就只会更糟糕。
智者稀而愚者众,人们往往只愿看见那最耀眼的光芒,却忽略了那些默默支撑起历史基石的存在。然而赵玖明白,能确保国家下限的君王,与能开拓最大上限的帝王一样,都是那般珍贵与难得。
这样一个孩子,赵玖觉得既然属意于他,便不妨再加点磨砺。尽管他比谁都希望郭信芳能嫁给儿子,两个人携手共度一生。
他一个直男(虽然弯了),但也没那么多看言情小说的小姑娘的多愁善感,不会被赵瑗的感情打动。老话说得好,“活人永远都比不过死人”,在赵瑗的前世,郭信芳死在最好的时候,两人少年夫妻情深意重,更有孩子作为他们之间的牵绊,赵瑗对她只会留下最美好的回忆,把关于她的一切都升华了。另一方面,人的劣根性正在于,失去了才会念念不忘,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若是效仿宣仁旧事,将郭信芳接入宫中抚养,与赵瑗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失而复得之下赵瑗会很开心,但在精神上会有依赖感,孩子又该怎么成长?
杨沂中闻言,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官家所言极是,臣明白了。”
他明白赵玖的用意,也理解他的苦衷。在这家国天下的重压下,赵玖必须做出最明智的抉择。
“其实我还是没有想好。是否将郭小娘子养育宫中之事,我仍无法下决定,但我却希望他们可以走到一起,就这么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赵玖的声音是沉沉的倦意,“谁让我是他爹呢?理所应当会关心这件事。而郭小娘子跟瑗宝儿显然是合适的,我当然不能让他错过这段好姻缘。”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不若正甫认郭小娘子为女?国朝再来一次‘天子娶媳,皇后嫁女’的喜事,朕看也未尝不可。”
“官家……”
“正甫,朕不能给你名正言顺,只能等瑗宝儿……”赵玖落进杨沂中的怀里,被他紧紧拥着。
“官家不必多言,臣都知晓,臣亦知足。”
赵玖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他们之间的默契,无需多言,便已明了彼此的心意。
“睡吧,明早还要见鹏举呢。”杨沂中感到肩头微麻,是赵玖枕在上边。他也已有了蒙胧的睡意,拉过被子盖紧了两个人,紧紧的抱住了赵玖,就好像抱紧了自己的全世界。小太子还很小的时候,每晚跟他们挤在一张床上,半夜还爱哭闹,做什么都不便。现在孩子长大了,自己一个人睡了,反倒觉得不适应了。
耳边传来平稳而深沉的鼾声,昭示着熟睡的安宁。月光轻柔地洒落,勾勒出赵玖近在咫尺的安详睡颜,显得如此静谧而美好。至于心中那份难以名状的不安……前后两世,官家对岳鹏举的情感始终是信任、是爱重、是崇拜,亦掺杂着一些莫名的补偿心理,然而,这所有的情感交织,却唯独不包含恋慕。
然而,官家未曾察觉的是,此刻的岳飞,已不再是前世的影子,而是他内心深处真正渴望补偿、真正崇拜的那个真实。
官家亦不知,他所仰慕的这个岳鹏举,对他又抱有如何大逆不道的心思……
杨沂中心中没底,却招架不住沉沉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