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暮时分,汴京郊外,一辆马车从当朝奉直大夫郭直卿名下的庄子上出发,直到夜幕笼罩时方才到达郭府。
府门前车驾停稳,虚年七岁的郭信芳利索纵下,双手各提着一包自家铺子里的糖果点心,眼眸中闪烁着对家的渴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神秘光芒。
自产自销,又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过她和家里人一不违法乱纪二不卖国求荣,也没什么可怕的,真要是露了馅被问起来她也有说辞,毕竟在她上辈子的特种兵生涯中,骗人不需要打草稿不过是基本技能,且总能信手拈来,无需丝毫犹豫。
新来的门房看清来人是自家女公子,上前殷勤招呼,郭信芳则以一个淡淡的微笑和轻轻点头作为回应。两人目光交汇,心照不宣。
随后郭信芳便直径上台阶跨入大门,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的回廊,脚步在垂花门下戛然而止。就见她的父亲,右朝散郎充秘阁修撰郭瑊,他正焦急地在原地踱步,一身官服未及更换,显是匆匆而来。
一见爱女,郭瑊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但随即又换上了佯怒的表情:“妞妞,你这个孽女,可算是回来了!家里人都快急坏了,你翁翁婆婆还有你娘,一个个轮流问了好几遍。我这不,正打算亲自备车去庄子上把你给拎回来呢!”
他虽面容威严,但眼中却难掩对女儿的疼爱与担忧。
郭信芳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也带着几分愧疚。她知道自己今天为了不露出破绽,刻意拖延了归家的时间,让家人担心了。
但她不好对郭瑊明说原因,于是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将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哎呀,都怪我贪玩,磨磨蹭蹭地就耽搁到现在了。害的翁翁婆婆还有阿娘担心,还连累爹爹您也跟着受累,真是罪过罪过。”
郭瑊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你这孩子,说的哪里话。爹爹去接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哪有什么累不累的。走吧,咱们一起去见你翁翁,他老人家可是一直念叨着你呢。”说着,他接过郭信芳手中的包袱,牵起女儿的小手,父女俩并肩穿过前庭,向郭直卿居住的正房缓缓行去。
郭瑊为人处事诚恳且低调,在郭信芳眼里,就是能让人安心的父亲。
正房中堂前停下,郭瑊和容款语,“妞妞,今日岳节度宣德门大纛游街唱名,可谓是风头无二。你翁翁也告诉了爹爹,今日官家面前的红人杨统制来过,我们知道你去家中的铺子里看岳节度御街唱名了。事出有因,不打紧。天色太晚,你婆婆和你娘已经歇下了,明日一早再去问安即可。你翁翁他似乎有事定要与你交代,爹爹也知你有宿慧,但我们所求的,是你一生平安喜乐。但切记,今后无论遇到何事,都要保持冷静,切莫意气用事。”
郭瑊的话语中既有慈父的关怀,也隐含着对女儿深沉的期许。
郭信芳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坚定。她点头应承下来。
目送郭瑊转身去往东院,郭信芳这才忍不住腹诽道:“我哪里就不冷静了?哪里又意气用事了?那二十来年的特种兵我可不是白当的!”
随后,她轻手轻脚地走向正房,去聆听祖父的教诲。
五代两宋时期,中国已经越过中古士族社会阶段,许多如以崔、卢、李、郑、王为代表的山东郡姓、以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为代表的代北虏姓、以韦、杨、杜、柳、薛、裴为代表的关中郡姓、以王、谢、袁、萧为代表的江南侨姓和以顾、陆、朱、张为代表的吴姓等显贵于魏晋隋唐之际的名门望族,都不可避免地步入了“衰落”的宿命轮回。
然而就在这一时期,有一个家族凭借其独特的力量仍显贵三百余年,这个家族,就是并州太原郭氏家族,不得不说这是封建社会时期的一个奇迹。
太原郭氏乃两汉魏晋至唐宋时期著名门阀士族,自两汉以来其家族人物璀璨若群星,并于隋唐时期进入鼎盛,为中原八大姓族之一,当时地位仅次于“五姓七望”的崔、卢、李、郑、王。晚唐五代时期逐渐没落,两宋时期余芳犹存。
而郭信芳一家,正是源自这个显赫的太原郭氏,她的先祖乃是宋初名将郭守文。
郭守文十四岁时,跟随其父后汉护圣军使郭晖从军。父亲阵亡后,被后周太祖郭威收留在帐下。后周建立后,郭守文任护卫军、左雄殿直、东第二雄副都知等职。宋朝建立后,郭守文历任简州知州、翰林司事、武州团练使、右屯卫大将军、宣徽北院使等,先后参与灭南汉、南唐、北汉等役。官至宣徽南院使、镇州都部署。端拱二年(989年)去世,获赠侍中、谯王,谥号“忠武”,身后荣光无限,其子嗣亦皆非池中之物,或仕途坦荡,或联姻皇室,荣耀绵延,可谓是文韬武略,人才辈出。
郭守文一生四子:郭崇德、郭崇信、郭崇俨、郭崇仁。郭崇德为太子中舍人;郭崇信历任西京左藏库使、皇城司,赠福州观察使;郭崇俨,历任崇仪使、全州刺史,卒赠润州观察使;郭崇仁,历任解州团练使、崇仪副使、壮宅使、康州刺史,累赠司徒。郭守文次女为章穆皇后郭氏,为宋真宗第二任皇后。
郭崇德生郭承寿。郭承寿之子郭若水,为郭若虚从兄。郭崇仁有一孙郭若虚,尚东平郡王赵元弼之女永安县主,是著名的书画鉴赏家和画史评论家,著有《图画见闻志》。郭崇仁的曾孙郭献卿,其妻为宋仁宗之女宝寿公主,历任左领军卫大将军、开州团练使、明州观察使,去世,追赠武泰军节度使。郭献卿的儿子郭缜,赵佶在位时期曾任皇城副使。
然而,时光荏苒,世事如棋,郭信芳的祖父郭直卿一家,虽承继先祖遗风,却已不复当年之盛。郭直卿的父亲郭若节,是郭守文之曾孙,郭崇仁之孙,曾任西京左藏库副使,虽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太保,亦不过追赠之荣。而郭直卿本人如今也不过是正六品奉直大夫,文臣寄禄,勤勉于朝。至于郭信芳之父郭瑊,更是以右朝散郎充秘阁修撰,文职加身,家族荣光似乎已渐行渐远,较这些身居高位的先人,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距离。
虽然郭家已开始没落,赵玖登基之后更是大力裁撤冗官,并沙汰前代恩荫。但郭家家风甚严,每代对于子嗣都是严格督促、认真教养,郭直卿父子也并非尸位素餐之辈,虽然官职不显,却依然尽心尽力的在岗位上默默耕耘,力求不负先祖之名,也取得了相应的成就。
对于郭家倾颓的必然命运,郭直卿倒是看得很开。盛极必衰本是天理,郭家已出过郭守文这位良将,又有章穆皇后这位贤后,家族的荣耀已经足够辉煌,过多的奢求不过是徒增烦恼。
自父亲郭若节那一代起,家族的血脉便似细流般的一脉相承,而郭直卿的膝下仅有一子郭瑊,比起人丁兴旺的家族,这一脉确实单薄了些。
郭府正院中,室内烛光摇曳,映照出郭直卿那略显苍老却依旧威严的面容。其实孩子,尤其是儿子,贵精不贵多,多了就会家宅不宁祸起萧墙,这是祸家之兆。
令他烦心的另有其他。阳盛阴衰的怪异厄运始终压在整个家族头顶,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成为每一个郭家人如影随形的一大心病。郭氏一族中,除却章穆皇后及其姊,竟再无其他女娘降生。
而论及家族弃武从文的黯淡命运,让郭直卿在夜深人静时,也不免眉头紧锁,忧虑重重。
他不止一次地仰天长叹,他也想同先祖一般,征战沙场啊!
思及此,郭直卿习惯性摸向刚毅的下巴,顺了顺不能再顺溜的花白胡须。侧头斜乜一眼窗棂,威严从眼角直射,穿透隔断渗入灰暗。
郭直卿及冠后进入朝堂没多久,哲庙便英年早逝、膝下无子,其弟废帝赵佶被向太后拥立为君。彼时新旧党争日趋激烈,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接下来废帝与他那“贤良淑德”的“好”嫡母、章惇等人明争暗斗。尚为一介微末小吏的郭直卿冷眼旁观朝堂风云变幻,相公们失势、向太后病逝,皇帝在这场政治博弈中成了最后赢家。
刚登基的赵佶并没有后来那么昏庸,还颇有明君风范。他一上台就颁布了“求贤令”,虚怀纳谏,号召节俭,并把“元佑党争”中被迫害的官员一一平反。但一生真伪复谁知呢,他变得奢靡浪费,挥霍无度,正应了章大相公的那句“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在废帝统治期间,除了高俅,还有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等六人,仗着皇帝的器重结党营私、鱼肉百姓,便是当今口中所称的“六贼”。纵观赵佶其人,可谓是昏庸、奢靡、软弱,都不契合一代明君应有的品质。他识人不明,用人失察,导致大宋官场腐败泛滥,军队精锐日益衰颓,百姓生活水深火热。
在这二十五年中,郭直卿可谓是夹紧尾巴战战兢兢,除却编书本职再不问其他。
那些年,像他这样破落户出身,卡在朝堂多年没有上升,又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的臣子,没被抄家、流放,苟且活着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效法先祖弓马传家。
更何况时隔百余年,早已是人走茶凉,郭守文在军中的人脉和势力早已凋零,再无力帮扶子孙。
郭直卿的一生好似生不逢时,生不逢明君。
好在命运似乎并未完全抛弃郭家。在康王赵玖拨乱反正登基为帝、在朝中大力变革之时,终于迎来一位英主的郭直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那时他已是知天命的年龄了,其子郭瑊业已与宗室之女成婚,不久后就要为人父。但在郭直卿的心中,那份多年的沉郁与期待所换来的迟来之喜,仿佛春日解冻的冰河,缓缓流淌开来。
陛下改元建炎前夕的那个岁末寒冬,郭府内却洋溢着不同寻常的喜意。
郭家这一辈,终于迎来了一个女孩。
收回视线,轻微摇摇头,郭直卿重新看向案几上的白纸墨字,“别不是杨老令公的长孙又被谁上劄子请斩,倒连累我们家的小妞妞回不来了吧?”
立时,门前传来清脆的喊声回应郭直卿的碎念,“翁翁,我是信芳,我回来啦。”
郭直卿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快进来。”
待见到一身桃夭色圆领袍的郭信芳蹦跶而入,清莹莹的小脸红潮起伏。郭直卿的浓眉微微一挑,却并未有丝毫责备之意,只是以一种近乎宠溺的口吻说道:“急什么,又没人拿着马鞭子抽你赶路,瞧把你忙得光用跳的。”
郭直卿犹如斧削的威严面容从来在郭信芳这儿都起不到任何震慑的作用。郭信芳笑嘻嘻双手合十,先给祖父低头行礼,站直时,宛若星辰的双眸亮晶晶,快乐飞扬。
“谁说没人抽我,不就是翁翁您吗?您但凡问一次,‘妞妞回来没?’一记响鞭就凌空抽来,我顿时就是一身冷汗,都恨不得飞檐走壁腾跃而来。”
郭直卿闻言,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花,平日里在族中子侄面前的那份威严与庄重,在郭信芳面前早已荡然无存。
他心中暗自庆幸,此生能有这样一位活泼可爱的女孙,实乃天赐之福。
但想起在宣和七年金兵围城前夕,曾经做过的那个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噩梦,郭直卿仍是心悸难平。
郭信芳坐下稍作休息,气息平稳了些,向祖父说起了今日的见闻:“女孙今日在城中确实见到了岳节度自宣德门打马游街,场面甚是壮观,百姓们无不欢呼雀跃,可见岳节度深得民心。”
毕竟那可是岳飞啊,郭信芳眼中闪烁着对英雄的敬仰。岳武穆的观察力着实敏锐,若不是自己底子好身上功夫也还在,不然今日绝对会被当成敌方的细作,给家里人平添麻烦。
“岳节度啊,”郭直卿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抹深思,“那可是个难得的帅才,忠义勇智,治军严明,可比肩汉之卫霍,其人在朝中大将中亦是私德最具楷模,当为国之栋梁。”
谈及岳飞,郭直卿心中思绪万千,若信芳为男儿郎,他定毫不犹豫的将信芳送入御营前军中,在岳将军的麾下历练一番。
郭直卿深知信芳虽为女娘,却有着不输男儿的志向和胆识,一样的心怀家国。不同于一般的孩子,信芳的内心比较成熟。许多东西,她几乎一学就会。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也只有他们一家人知道,女孙是有宿慧之人。
然而信芳身为女子,尽管家中不指望通过她飞黄腾达,但女儿家在这世道中生活不易,兼有多年前的那个梦魇,郭直卿也不得不为女孙的未来另作打算。
郭直卿轻轻拍了拍女孙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信芳,你可知如今这世道虽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北面西夏与金国也在伺机潜伏。我郭家世代忠良,更需明辨是非,谨慎行事。你虽年幼,却聪明伶俐,日后行事,切记要三思而后行,不可轻信他人之言,更不可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之中。你是我郭家的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