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自何处来?
夜深人静之时,岳飞独自立于书房,烛光摇曳,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
长久以来刻意不去面对的事实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真相,岳飞闭目沉思,脑海中浮现出与赵玖相识以来的种种:殿试时为他进士加身,赐他“精忠报国”大纛,宣德楼走马唱名的荣耀,如儿戏般催他攻城而不是召他返回的十道金牌,以及对他后背上“尽忠报国”刺字的知悉,多年来始终如一的信重……
岳飞心口一窒。
他明白了——他全然明白。
他的官家知道的,知道他第一世经历的一切,知道他尽忠报国的志向,知道他的冤屈。
岳飞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惊涛骇浪。这份认知让他既感欣慰,又觉沉重。
官家也许真的就是上天降世的仙神吧,正如《西游降魔杂记》中所述的漫天神佛,完成了复兴炎黄、再造皇宋的伟业后,便历尽劫数返回了天界。
而郭皇后应也是如此,所以那时她才会告诉几个孩子,“翁翁回家了”。
但郭皇后又与官家不一样。官家自一开始便是仙神下凡;而郭皇后大约是在死后得证仙道,却又重返人间。
如此想来,一切似乎都说的通了。岳飞缓缓睁开眼,目光坚定而深邃。
还是找时间跟着赵瑗去一趟饮子铺吧,或许会见到郭信芳,也不一定。上辈子赵瑗和郭信芳数年后才认识,这辈子提前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辈子他们的轨迹会不会发生改变。
岳飞和宗泽来这里做什么?
郭信芳迅速收敛心神,将门扉无声无息地合拢,仿佛一切未曾发生。他们的到来是否意味着她的身份已经暴露,或者有什么其他意图?
绝不可能仅是为了带太子外出游玩,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她倚在冰冷的木门边,内心却波澜起伏。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谨慎行事,以免丧失对自身命运的掌握,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郭信芳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她知道,此刻的她必须保持冷静,任何细微的失误都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赵瑗与两位长者似乎在低声交谈,她努力捕捉着他们的谈话内容,但距离太远,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字句。赵瑗似乎颇为紧张,而宗泽在劝慰,至于岳飞……自始至终都沉默不作声。
郭信芳垂目,这段日子她一直都在家与庄子间两头跑,除非遇到特殊情况,否则她绝不会轻易踏入饮子铺。一方面,在宋朝的条件下,研制广谱抗生素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需要她亲自监督;而另一方面,从那日见到赵瑗,也就是她原本的未来老公宋孝宗,郭信芳便只想离他远远的,她可不想和历史上的成穆皇后一样,因频繁生育而英年早逝,留下的子女也都各有各的不幸:早死的早死,发疯的发疯,甚至……
……沦为他们的████爹和██黑心王八████政争斗法的筹码……
前世手札中的记载突然浮现于郭信芳的脑海,她甚至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自己当时的愤怒。
至少这一次,绝不会……郭信芳不由得咬紧了嘴唇,极力压下心间翻涌的暴戾。
堂倌告诉她,这段时间赵瑗从不间断,日日都来这里买东西,而且还转弯抹角的打听她在不在、什么时候来,这让郭信芳感到极度无力。
岳飞与宗泽的到来,显然并非偶然。他们或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或是受到了某种信息的驱使。郭信芳心中暗自揣测,却不敢轻易下定论。接下来的场面可能会变得很复杂,务必时刻保持镇定,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内心的不安。她深知,在这个充满未知与变数的时代,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她的命运,甚至波及她所珍视的一切。
就在这时,赵玖的声音自一楼大堂中传来。
尽管落座多时,赵瑗都依然有点儿紧张不安,想尽早离开,说是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
“岳伯伯,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身在外界,为了不引人注目,赵瑗很自然的转换了称呼,“这里人多眼杂,我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身体不安地扭动,倒不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是期盼与胆怯交织。
今日他们所在的饮子铺因为生意兴隆,今天同样客满为患,连二楼的包间也已被预订一空。他们几人坐在角落里,心中倒也无甚不平,这样反而能更好地观察四周的环境。
“瑗儿,莫急。今日之行,非只为游玩。”岳飞轻轻拍了拍赵瑗的肩,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定:“你且安心,有我在此,定能护你周全。”
宗泽亦在一旁赞同“不错,此行关乎重大,我等需耐心等候,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赵瑗闻言,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渐渐安定下来。他偷偷瞄向岳飞,只见对方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他不禁暗暗佩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果香与奶香,店内的人潮逐渐退去又涌上,但岳飞与宗泽的耐心却丝毫未减。他们静静地坐着,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却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于岳飞而言,只有尽快见到郭信芳,才好解了心中的疑惑,今日便是来此碰碰运气。
其实岳飞下这个决定用了三日。第一日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荒诞不经,他本不信神佛,竟然会相信赵玖是仙神下凡。但他回想起赵玖对他那些了如指掌的言语,以及那些超乎常人的举动,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丝动摇。
第二日一早他看到了案上新奇的糕点,没来由的想到了郭信芳。那些年他看自己麾下的将士们,尤其是在北伐成功后新长成的那一代,多少是带有些为人父母的心态。他们每个人各不相同,却渐渐在他手里重叠成一样的影子,都是保家卫国的勇士。
而身为军中唯一一个能上战场的女娘,郭信芳更是岳飞的重点关注对象。岳飞见过的神童不多,除了后面的“青兕”辛骠骑,便是赵瑗的皇后郭信芳。身为国朝头名女进士自然备受瞩目,也是官家亲自将她发到了御营前军,并嘱咐岳飞务必时刻保护她的安全。
男人堆里多出了一朵花总是要多看两眼的,更别说都是些血气方刚的青壮年。岳飞自是不敢怠慢,时刻留心她的动向与安危。然而很快,不仅是他,御营前军的上上下下都对郭信芳改观了。她不仅精通医术,更擅长武艺,强大的简直不像是一个女娘,更不像是一个新兵。郭信芳拥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练,若非年岁摆在那里,岳飞更愿意相信郭信芳已是戎马半生的老兵。
岳飞自是对郭信芳起了疑,调查她的资料,却发现对方此前的一切有迹可循,绝非是被自幼培养的细作:皇宋开国将领郭守文的六世女孙,靖康之变前后出生,尽管家族未因那场大祸而遭受灭顶之灾,但也是自小随家人颠沛流离,直至官家还复汴京才安定下来。而郭信芳的父母亲人因为靖康之耻而心有余悸,虽然极为疼爱这家中唯一的女娘,却一直自小教她习武,使其身手极为彪悍,不输男儿。
奇怪的是,郭信芳本人却并非嚣张跋扈之辈,相反,她行事低调,理智而随性,通透而平静,待人接物总是带着几分谦逊与和善。她从不以武艺自矜,更不以进士的身份压人,对待同袍也如同手足一般,时常倾听他们的心声,解决他们的困难。她不仅医术高超,救治了无数伤兵,更在多次战役中以智勇双全的表现赢得了将士们的尊敬与爱戴。
与此同时,郭信芳又是极为孤僻冰冷的,亲近她很容易,但让她信任很难。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郭信芳总是会折磨自己,训练几乎到疯狂的地步,似乎预备向谁复仇一般。赵瑗不止一次看到,却从不上前打扰。但据岳飞了解,郭家平素低调并无仇人。
而且岳飞发现,郭信芳似乎总是在透过御营前军——尤其是背嵬军——在看别的什么,一种更加遥远的存在,触不可及。这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这种错觉,就像他初次见到赵玖时,赵玖看向他的眼神。岳飞不太想知道,仿佛那是他难以承受的。
第三日,他认为不能再拖了,便找到宗泽商议,将这一切和盘托出。
宗泽听后竟也是沉默良久,最后只留下一句“世间万物,皆有可能”,便不再多言,但他同样对那位未来的皇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就在这一日,岳飞便下定了决心,带着宗泽与赵瑗一同来到了这饮子铺。
此刻,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官人您楼上请~”伙计满面热情的招呼,等赵玖走近又压低了声音道,“郭小娘子在包间,有要紧的东西交给您。”
“好,我知道了。”赵玖一步步走上楼梯,他瞥了一眼上次与郭信芳正式会面的角落,发现了不止自家的傻儿子,岳飞和宗泽竟然也在。
而赵瑗那臭小子显然没料到他爹也来了,在与父亲目光触及的一瞬间便低下头去,希望不被注意到。
等下回去就让他吃竹笋炒肉,赵玖轻哼一声。
岳飞和宗泽则想站起身向赵玖行礼却被即刻制止,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凝重而正式。
恰在此时,二楼尽头的雅间开启,“哎呀,赵叔父,我们久候您多时了,您终于抵达!请入内就座,稍事休息,品尝茶点。”
几人转首,目睹朝赵玖方向缓步疾行而来的小郎君,他停步后一边说话,一边向赵玖行晚辈对长辈的趋礼。
赵瑗已经傻了,手中的糕点都掉在了地上。
这小郎君约莫七八岁年纪,两侧发丝束成羊角状发髻,身披灰色圆领袍衫,其上绣有黄鹄图案。他的面容小巧精致,倒似小娘子一般,一对明亮的杏眼看起来就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配上仿佛两道舒扬细长的远山眉,看起来格外俊美,而他的笑容又似天上皓白的弯月,清澈纯净,却遥不可及。
“孩子,你是……”赵玖望着眼前这位陌生而又熟悉的小男孩,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警惕。他环顾四周,发现其余几人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所震撼,愣在原地尚未回过神来。而唯有岳飞,仔细观察片刻后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小男孩身上,大小眼都瞪得一样圆了。
这哪里是什么小郎君,明明就是……
“等您多时啦,还以为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呢,阿爹阿娘都很担心。来,快到我们房间吧。”一边说着话,小男孩已经走到了面前,近看才发现他身形颀长,骨架偏大,体格结实,在同龄孩子中实属罕见,他的下盘也稳,似乎是自小习武。
他仰头望向赵玖,“请随我来,赵叔父,我们到房间详谈这笔重要交易,这可是关乎到几千几万人的命。”最后一句是低声补充,确保仅他们两人能听见。
赵玖闻言心中一震,瞬间明白了小男孩的真实身份。他不再犹豫,跟随小男孩步入了包厢之中。
宗泽也明白了,他瞥了一眼岳飞,低声问:“……那小郎君……是……”
岳飞点头。
随即包间的门关上了,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隔绝于外。杨沂中也走上了楼梯,守在包间外。他看向岳飞,警惕,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