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玖聆听着故去的一切,亦或是,这一切的起源。
“这件事其实要从我三十岁的那个任务说起,也就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十年前。那个任务保密级别很高,具体做什么就不跟你说了。那时我受了非常重的伤,昏迷了很长时间。”郭信芳微微叹息,“后来我的主治医生告诉我,在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但大脑和心脏依然在正常活动。反正有一点巧合的是,那一天正好是农历六月初二,跟成穆郭皇后去世是同一天,这也可能就是这辈子我为什么会变成她的原因。”
“其实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当时已经死了,但是之后,我却重新活了过来。可能我这么说只会被人认为其实是重度昏迷,但我隐隐约约觉得并不是。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是灵魂离开了身体,又恍恍惚惚的被吸进了什么地方,并陷在那里很多年,最终却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上。我恢复了以后回到了部队,像往常一样的训练、出任务。也许从那时开始,一切都已经注定。”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从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开始,我就感觉我开始变得不太正常。我似乎开始仇恨什么。早些时候这种情况还不明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感觉到状态越来越不稳定了。整个人似乎开始变得嗜血狠辣,尤其是特别想杀男人,甚至还有一部分精神男人,最好还是玩腻了涮够了再送祂们下地狱,这样才能发泄我心中的痛苦。”
结合赵瑗先前所讲述的关于他前世六十八年的种种,赵玖突然有了一种及其离谱的猜测。
“终于有一天,这颗不定时炸弹终于爆发了。那是在一次境外营救行动中,一伙跨国贩毒武装集团在中缅边境与武警边防支队发生了激烈交火,由于对方使用了重型武器,我方死伤惨重,他们甚至还抓走了几名女兵。我们接到命令立刻前往支援,到达后却发现敌人早就布置好了埋伏,而当我们费尽全力消灭了这伙人,从他们的老巢里救出人后……”
郭信芳低下头,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发现那些女兵……那些女兵……”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她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衣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身上遍布伤痕,有的还……还……”她说不下去了,双手紧握成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些女兵身上的伤痕和她们眼中空洞绝望的神情,如同梦魇一般缠绕在她心头,每每想起都会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我们把她们救了出来,送回了国。但是,她们中的很多人身心俱创,一辈子都被毁了。我虽是医生,可以治愈她们□□上的伤害,却无法治好她们的心伤。”
郭信芳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她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时至今日,我业已医术精湛,却再也救不回我的孩子们,他们被我丢在了那遥远的九百年前。
——尽管那时,我也曾奋力抗争,却依旧争不过天命,让他们永久的失去了娘亲的庇护。
赵玖无言的看着她,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他知道,那些女兵可能遭遇了和他梦中那些因为靖康之耻而死难的女性一样的命运。
这种事在历史上还少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旅顺大屠杀,抗日战争十四年……
尤其是南京大屠杀,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六个星期……
而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当时的我看到那些被敌人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兵,那种场面就好像与我潜意识中的一些似曾相识……闪回……重合了。似乎我曾经也看到谁被同样折磨致死,甚至那些畜生都没有放过她的尸体,可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郭信芳深吸了口气,哪怕压抑得再好,嗓音也还是透出了丝喑哑。
“这一刻,似乎有什么在我脑子里爆炸开了。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在颤抖,我的血液在沸腾。我想要杀人,我想要让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付出代价。我知道这种想法很可怕,但当时的我已经完全被愤怒和仇恨所吞噬。”
她缓了又缓,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业已再世为人,但她还是恨。
郭信芳慢慢地停止了颤抖。最后,这些恨成了一句看似平平淡淡的句子。
“那一天,那些伤害了女兵的畜生一个都没有活着离开。我亲自动的手,不光削了他们的命根子,还把他们做成了人彘,放了风筝,直到他们死。”
——不够,还不够,其实她还应该让那些畜生互相……
——就好像是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同样叫嚣着想要伤害祂们,玩弄祂们,撕碎祂们,那种本能的恨意……
赵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很难想象这位以历来冰冷沉默示人的前辈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是,他也完全能够理解她的愤怒和仇恨。对于那些禽兽不如的存在完全不需要讲什么仁义道德,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配为人。
“据我的战友回忆,当时我的表情异常狰狞,像是变成了一个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复仇的厉鬼,眼睛里充满了杀气和怒火,好像要毁天灭地一样。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纪律,但我并不后悔。说实话吧,那时的我完全处于一种梦魇状态,也不知道是梦是醒,做了也就做了。我好像还能听到有很多的女人在我耳边哭诉,有成年的女子,也有很小的小女孩,她们哭着对我说她们恨那些畜生,她们死得好惨,为什么还没有亲人来接她们回去,为什么有些人已经从这里逃了出去却要斩断她们的生路,为什么她们要成为那些人博弈的牺牲品?她们要杀光那些不配为人的畜生,她们求我帮她们报仇,她们说只有我能给他们报仇。我甚至能从她们的哭声中,感受到她们那时的痛苦挣扎,她们的绝望无助……”
说到这里,郭信芳再也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滑落。
赵玖的表情彻底凝重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郭信芳与神佑之间是什么样的联系了。
在那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里,原本正常的人也异化了伥鬼,助纣为虐,更遑论那些本就没有什么政治觉悟和家国情怀的,那些卑贱扭曲的灵魂。
或许,郭信芳的那段经历,与那些在靖康中枉死的女人的怨念和仇恨有关,甚至可能不只是因为靖康之耻而死的女人。她们无法亲自报仇,所以选择了郭信芳,借她的手来为那些与她们遭受了同样的折磨与苦难的女人们复仇。
可为什么偏偏选中了郭信芳?难道因为郭信芳第一世身为皇后的凤命?抑或是她从军十几年来的功德气运使然?那么,神佑又是怎么与她建立联系的?
“等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回国的武装直升机上了。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做检查,关禁闭,处分,停职,上军事法庭,甚至脱下军装,灰溜溜地离开这支被我视为生命的军队。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上级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告诉我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不要胡思乱想。他们说,我的行为虽然过激,但也是在当时情况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战友们都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还纷纷过来安慰我,问我要不要休息,让我不要太过自责,说这不是我的错,还告诉我,那些罪犯都是十恶不赦的畜生,他们死有余诛,别说做成人彘放风筝,就是把他们全剁碎了喂狗,扒皮萱草,满清十大酷刑都是便宜了他们,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应付调查人员,但根本没有人来找我,我的档案里甚至都没有留下任何污点。”
“也许,他们是怕刺激你。”赵玖有些不忍心,试着安慰她。
郭信芳摇了摇头:“也许吧。其实那天之后,我调休了很长时间。上面派了心理医生来给我做心理评估,结果显示我得了战后心理综合症。这多可笑啊,我当了十几年的兵,那些年来亲手杀过不少人也亲眼见过很多人被杀,心态一直很冷静,稳的像是个冷血动物。结果就是这一次行动,我/他/爹/的/就得了这个病。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接受治疗,并且按时吃着药,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然而效果却是,杯水车薪。”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控制。我变得更加冷漠,更加嗜杀,甚至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对于那些敢于反抗的敌人,我下手要比以前狠辣得多。我担心在下一次遇到了那种状况后,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做出更加血腥暴虐的事情。我干脆打了转业报告,离开了军营和战友,重新拿起了手术刀,治病救人。”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但是,我还是舍不得啊。”
其实重操旧业的那几年,她也并没有从那里完全脱离。在那段时间里,除却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的五公里越野,看诊与做手术,便是自我疗伤,然后慢慢适应医院比部队慢三拍的生活,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早出晚归。
部队,曾经是郭信芳最热爱而后最恐惧继而最想念的地方。在她因为承受不起伤痛,自我催眠自我否定的时候,曾一度试图逃离充满迷彩的世界,是老首长给了她最大的宽容,用最耐心和鼓励给她选择新生活方向的权利。
那段颓废的日子里,他们看着她痛苦,看着她自暴自弃,小心翼翼帮她规避错误的方向,让她在挣扎的同时不至于迷失。就连她战区总院外科医师的身份,也是他们为了她特别安排的。
所以,当她接到调令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感恩的情绪,像她这样状况的人,每年会从部队大批量的消失。而她却留下来了,这是何等的幸运。
但是,即便是感恩,她也始终以一个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尽她所能去做一个好医生。入伍前她本就主修外科专业,后来在军医大读研读博,专业依旧对口,因此在临床上手并不陌生。且她进修期间在临床方面得到过几个医学界泰斗的悉心指导,业务方面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在总院临床三年,郭信芳在医学界的名气渐渐大起来,慕名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郭信芳轻轻笑了笑,她想起那个时候,自己每天都很忙,要做手术,要坐诊,要带实习的学生,要做课题写论文,还要应付络绎不绝的访客和媒体,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只是,午夜梦回,她还是会想起那些血与火的日子,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友。
她的生活,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部队,离开过战场。她好像,从来就没有放下过手中的枪。
就像现在,她明明已经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可是,她的心,却始终留在那个硝烟弥漫的战场,留在那个她曾经誓死守护的地方。
所以,那几年才会过着蝙蝠侠一样的生活,最后还是回到了部队,并以一个军人的身份战死沙场。
赵玖明白,郭信芳说的是她舍不得那一身军装。
郭信芳说着,突然笑了起来:“至于那天遇到你,纯属是意料之外。在遇见你的前一天,我做了一个梦,似乎是一个认识了很久的熟人叫我去那里等她。虽然说是熟人,但我只知道也许我可能认识她有一段时间了,可我连她的姓名、长相和年龄都不甚了解。”
“原本我对此半信半疑,但那时候疫情肆虐,非必要情况下最好不要做手术,我这边的病人就少了很多;又加上那时心理科室几乎没人,我就去那里等。除了来的人是你而不是她,其余细节竟与梦境惊人地吻合。”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赵玖默然,有可能在其中一个平行世界,郭信芳真的见到了神佑,而接下来便是他们都熟知的一切。或许,命运本就使然。
已经是下午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房间里。“好了,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诸位可觉得精彩?”说着,郭信芳突然转向包厢的大门,“还请各位正大光明的露面吧,躲躲藏藏的可不是君子行径。”
此时,木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赵瑗迈着小短腿率先跑进了包厢,一会看看父亲一会看看发妻,似乎有很多话要与郭信芳说;年逾七旬的宗泽一脸尴尬,这一把年纪了还偷听小辈谈话,而且还是当今官家与下一位官家的皇后谈话,这属实有些为老不经;而岳飞则是一副神色复杂的模样,他方才还在思索郭信芳的奇怪之处,结果就听到了那些惊天秘密,所以官家才会来到此处……
看着突然出现的三人,郭信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一副早已预料到的样子。
这一刻,包厢之内,风云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