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沉默,沉默是今日的汴京。
赵玖看着突然出现在包厢的三人,所幸他们都是可信之人。不过宗泽和岳飞竟然会躲在门外偷听他和郭信芳的谈话,着实令赵玖有些哭笑不得。
“sh……郭小娘子真是洞察敏锐,我等三人藏得如此隐蔽,竟也被你发现了。”岳飞神色复杂地看着郭信芳,她比赵瑗年岁相仿,亦与赵瑗一般,稚嫩的外表下有着历经沧桑的神魂。
自从赵玖与小皇后进入包厢议事,他们几人便被杨沂中不错眼珠的重点关照,直到被郭信芳突然提高的声音吸引过来,之后他与宗泽还有赵瑗三人便一直藏在门外偷听包厢内的谈话。
本打算趁着杨沂中也被房间中两人所讨论的秘密震住时破门而入,却不料对方的反应比他们还快,直截了当的点出了他们的存在。不过,该说小皇后天生就是个做斥候的好苗子吗?
但他心中更多的是震惊和疑惑,毕竟小皇后的经历实在是太过离奇和诡异了。
“岳将军过奖了。其实,晚辈并不知道门外有其他人。我只是习惯性地诈了一下,没想到还真有人。”
郭信芳望着他,对岳飞的心平气和也颇为惊讶。她还以为自己会被当成妖孽喊打喊杀,但是没有。不过她对这位民族英雄有种没来由的信任,或许是因为从小听着岳武穆的故事长大,亦或是因为某些东西跨越近千年时光依旧相通。
只不过……那还真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只是左侧的眉骨多了一道疤。
郭信芳很好地掩藏了自己在霎那间的惊讶,而是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真是意想不到啊。
老朋友。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岳飞听到这话,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兵不厌诈,这可以说是他记忆中上一世的郭信芳在御营前军里用老了的招式。然而,令他感到无奈的是,尽管这种计谋已经老掉牙,却依然有的是新兵前赴后继地落入陷阱中,仿佛是永远也学不到教训。
“官家,老臣……”宗泽老脸一红,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好奇郭信芳这位未来皇后的身份和来历,所以才跟着岳飞一起躲在外面偷听吧?
“好了,你们不用解释了。”赵玖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话,“大家都坐下来吧。你们放心,我……朕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不过,朕希望今日之事,不要传出去。”
“老臣明白。”宗泽颔首,“老臣一定会守口如瓶。”
“臣亦然。”岳飞也郑重地说道。
郭信芳感激的看了赵玖一眼,她知道赵玖这是在为她撑腰。
“她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将士,至少曾经是!”
这是宗泽对郭信芳的第一印象。
所谓相由心生,前世身为中国陆军特种兵,有着“来自地狱的勇士”之称,郭信芳身上有着浓重的洗不掉的军旅气息。哪怕现在的她再世为人,如今也只是个六七岁的黄毛丫头,且从未显露过任何与战场有关的联系,在外人眼中也不过是个自幼习武的高门贵女,但是长年累月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中培养出来的肃杀之气,如同镌刻在骨髓中一般,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隐藏起来的。即便郭信芳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还是不断地从身体里散发出去。
宗泽遇人无数,在朝野中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过,在看人识人方面,自然是眼光极毒。
只是和郭信芳对视了一眼,这位老人便得出了结论。
“此女气质不凡,她必然经历过许多次战役,甚至是殊死的搏杀,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士。而且正如她所说的那般杀了不少人,比我麾下任何一名将士杀的人都要多!”
“她不像是下凡的仙神,反倒更像是最平凡不过的人。但是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不对,并没有久经沙场的将士眼中的杀伐与凌厉,反而是看透世情的平静与超脱,以及……”
一种深藏不露的复杂情感,交织着厌憎、悲悯与坚毅。
宗泽在心里嘀咕道:“也不知道这小娘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与那段经历有关吗?看来她身上,似乎隐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这将会是一场质问式的解答。赵玖很清楚,无论是郭信芳,还是他本人,一旦他们身为后世穿越者的秘密曝光,势必在这个封疆王朝引起轩然大波。至少到目前为止,只有三个人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完颜构。现在只需要知道谈话的内容他们听到了多少,兴许还能补救一二。
如今所有人都端坐在桌旁默不作声,而杨沂中依旧尽职尽责的在门外把守。赵瑗乖乖地坐在父亲身边,看起来有点像一只温驯乖顺的小羊羔。
“我想,诸位应该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吧。”短暂的尴尬后,郭信芳率先开口。她虽然面带微笑,但双臂却紧紧环抱着胸前,摆出了一副防卫的姿态。与此同时,在她身上也腾起某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就像是一方冰冻的湖泊,既厚重又深邃,让人不寒而栗。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肩头,但仿佛依然无法照亮她周身的阴霾,以及谜一样的过往。
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模样?她都经历了什么啊?赵瑗有些痛苦。曾经的芳儿没有如此,她活泼,爱笑,就像光一样,温柔良善又不失睿智谨慎,尽管当年有很多事她从未对他坦诚。
如今的她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冷沉到令人畏惧。她似乎经历了很多,多到让人无法想象。在她的身上,似乎隐藏着很多秘密,等待着人去发现。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何等的天真和幼稚。
他想问郭信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难道芳儿变成如今这样,真的是因为那些残忍血腥的经历吗?
神佑……
康二宗姬……
被青史遗忘的帝女……
不是公主的公主,不是姐妹的姐妹……
前世他那人渣养父赵构的次女,在靖康之变时同她的四个姐妹,以及赵构的一妻二妾一同被金人掳走北行,而最终只有她和长姐佛佑活着到了燕山。在赵构登基称帝后,似乎因为觉得丢脸,他先前的妻女便成鲜少有人提起。直到绍兴十二年韦太后被迎回临安,方知宪节皇后邢氏早已于三年前过世,而佛佑与神佑的最终结局也变成了禁忌,可想而知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为什么会是芳儿……
宗泽和岳飞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由岳飞开了口:“敢问官家和郭小娘子,是否来自同一个地方?”
“是的。”郭信芳倒是坦诚,毕竟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可隐瞒的。
“那郭小娘子可是同官家一般,是被道祖送来大宋的?”宗泽单刀直入地征询。
“官家是,晚辈却并非如此。”郭信芳摇了摇头,“我只记得我死在了战场上,然后醒来就成了郭家新出生的女郎,还是与我同名同姓,甚至样貌也相同。”
赵玖突然意识到了某些他忽视已久的事实:为什么他知道一定是道祖将他弄到了宋朝?而郭信芳早于他离开二十一世纪,照理说应该比他更早穿越到宋朝,而她却是在第一世的出生节点回归,中间隔着的这几年又发生了什么?
难道这中间有什么隐情?
嘶……
赵玖按住眉心,他想到了关于神佑的那个梦,一种无人理解的孤独,以及被背叛的愤懑不经意地涌上心间,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赵玖想起他曾问过杨沂中,在他聚建炎一众功臣祭于明道宫后发生了什么事,回应他的却是茫然。
不过也是,既然郭信芳平白失去了几年的时光,那么他又凭什么认为自己的记忆是完整的?
“那姐姐,你还记得那个时候从你昏迷到苏醒的这段时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事吗?”赵瑗突然开口,嗓音是孩童的稚嫩。
“没有。”郭信芳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始终人事不省。”
“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还是发生了,但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赵瑗望着她的眼睛,“这两者的区别可大了。”
赵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紧紧地盯着郭信芳,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却只看到这女孩的眼底就像冻了一层冰,看不出任何感情,并且无所畏惧。
她是一个人在黑暗中做孤狼做得太久了吗?赵玖皱眉。看着谁都像是能伤害自己,无差别的防备着所有人。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郭信芳态度绝对的回应。
赵瑗没有再说话。
这是谎言,却也不是。
一时间包厢内静默无声,这种微妙的气氛让人心里有些发毛。
郭信芳为每个人都倒好了奶茶,茶叶用沸水冲泡,简单方便,再兑上牛乳,别有一番风味。
赵瑗捧着杯子喝了一口,不是很甜,但顺滑的液体暖融了全身。
“容老夫多一句嘴。”宗泽试探着问道,“敢问郭小娘子,你前世可是在行伍中多年?且为斥候、敢战士出身的精锐?”
“宗老相公所言不错,算起来晚辈的确在从军二十余年了。”郭信芳笑了起来,想起了当年那段笑与泪的时光。“不过谈不上什么精锐,无论职位高低,进了军营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兵。我只不过是尽我所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
“郭小娘子太过谦虚了,在军中,二十年的磨砺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宗泽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老夫观你行事,颇有大将之风。想必你在军中一定经历过不少生死关头,才能有如此从容淡定的气度。”
“宗老相公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郭信芳一改常态,爽朗地笑出声来,“不过说到经历生死关头,晚辈的确有过不少次,可就是怎么都死不了。最后我这条命还是为了不被敌人抓到,自己在战场上了结的,哈哈。”
“小娘子倒是个豁达之人。”岳飞也笑了,“能坦然面对生死,这份气度便非常人所能及。”
“其实没什么,活得久了,经历得多了,也就看开了。”郭信芳耸了耸肩,“谁都会死。但死不是最可怕的结果,可怕的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去死、死的毫无意义;甚至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活着,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这番话虽然有些沉重,却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赵瑗握着杯子的手猛然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垂着眼帘,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宗泽和岳飞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他们都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自然明白郭信芳话中的含义。
“敢问郭小娘子,你究竟是从何处而来?”沉默片刻,岳飞沉声问道。
“晚辈是人,自然来自人间。但是我可以说是见证过,也经历过地狱。”
“地狱?”
“是啊,地狱。不过话说回来,地狱是被想象出来的,参照物不就是人间吗?不过严格来讲,我所经历的地狱更像是个炼钢炉。”郭信芳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光芒,“那段时间我和其他人每一天都像是活在地狱里,有人退出了,但坚持到最后的,都是经过地狱里磨炼出来的钢铁。套用一位将军的话便是:如果让我与国朝大多数与我同样身份背景的女娘们同时往地狱里走一遭,我能活着回来,她们却未必。”
每当回想起身为被选拔的菜鸟时,在地狱周所经受的种种磨难,过上多少年郭信芳都一样会不寒而栗。有无数次,她真的想要放弃,想要一走了之。但最终还是在教官的嘶吼和高压水枪的扫射下像是一颗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一样停在了原地。每当黎明的曙光洒满大地,她都会感到一种难以置信的庆幸——自己居然又熬过了一天。
真是一个矛盾又复杂的人。
她似乎对这个世界有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冷漠和防备,却又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家国天下的深切关怀。
一时间,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奶茶,消化着郭信芳刚才那番话带来的震撼。
赵玖目光复杂。尽管郭信芳没有明说,但他却意识到了这个盲点。更重要的是,郭信芳回来的时候还能确保自己是个人,而其他一部分女子却极大可能沦成伥鬼,甚至被同化成恶魔,反过来压迫甚至残害与她们一样,甚至更为弱小的女子。
那个梦里,神佑的结局……
……唯见月暖日寒,来煎人寿……
赵玖的心情愈发沉重,他愈发地确信在郭信芳昏迷期间,她的神魂必然见证过及其可怕的地狱,那必然是个人吃人的地狱。
“郭小娘子……”岳飞皱了皱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岳将军不必担忧,晚辈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