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深山密林中来,古称百越,瘴气丛生,人迹罕至之地。
我记得那灌木包围中露出的深坑,坑里一张白色的蛇蜕蜿蜒缠绕,我记得溪流潺潺,阴森清凉,蛙于暗处聒鸣,我记得小径崎岖,道旁枝丫上盛着枯草织就的鸟窝。
巨蛇盘桓着身躯陷入沉睡,地精与山中精怪亲昵地嬉戏,苍老的合欢树高大参天,枝丫轻轻舒展……
林中总是弥漫着潮湿的树味草味腐烂味,要晒太阳需从洞里爬出许久,攀到裸露在山崖间的青灰石头上,很是麻烦。
山中有条年岁能做老祖宗的巨蛇,占了山中最好困觉的位置,蜷在一起就占了半座山头,舒展开定是遮天蔽日。
这条懒蛇从我出世起便在睡,据说一千年里只醒过一回,醒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吃亲族们远赴杭州吃席带回的剩菜,指望她老人家挪窝极不现实。
我极是不爽,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我听说山林外,人间处,太阳又大又暖,不必爬半个多时辰到山崖去,不必经过野猪的粪便,爬过腐烂的枯叶,我当即欢欢喜喜地向树妖合欢求了去迷瘴的树汁,下山去了。
山中有大阵,下山需去瘴,要再回来,却只能山中妖接引。
那时我尚不知,我终其一生,再也不能回去。
我更不知,我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件事,是被人抓去泡酒。
传人间如何如何好的那只猪妖,我若是能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炖了他。
他没告诉我,到了人间要提防人,也没告诉我,在百越之地,一只瞧着就大补的蛇大摇大摆躺在庄稼地里晒太阳会遭遇何等悲剧。
听说山里那条老祖宗,年幼时也被抓去泡过酒,但我和她不一样,她脑子不好使,她晕乎乎地在酒里困了一觉,喝酒的人比她先走,那二两雄黄酒只泡得她越发懒怠嗜睡。
我被泡在酒里,悲伤而清醒地等死。
抓我的农夫定是个抠门精,酒也舍不得买好点的,泡得我昏昏沉沉又醉不死。
我于是在昏昧中,听到了那样一把清悦的嗓子,带着娇软,规规矩矩地说:“施主,我同你买下这坛子酒好么?”
农夫畅快大笑:“你一个姑子,买酒吃么?”
那声音嗫喏羞涩,也不知如何辩解,便道:“我身上只有这二十文钱了,要是不成,我以后再还你些。”
一只手将酒坛子抓起,晃了晃,我咕噜噜吐了一嘴泡,难受得想死,便也听不得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总之,终于不晃了。
小尼姑把我抱在怀里,她步子又轻又稳,过了会儿,泡着我的液体散去,我顺着水流滑在地上,要死不活。
她有些难过地戳了戳我:“死了吗?”
我吐了个泡泡。
我承认,虽然我嫌弃老祖宗,但我们这一山妖精都懒出了奇,换了别的蛇这会儿只怕已经把她咬死了,但我懒得动弹。
她将我带了回去。
她住在一间破旧的,散发着竹叶清香的茅屋里,她在小篮子里垫上棉絮,把我放在窗台边,我不必再同谁家的小泥蛇去争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每天清晨的第一缕太阳总能如期而至,温暖舒适。
屋子清贫简单,我很喜欢。
后来的后来,我再也没有晒过那样好的阳光。
我活了将近千年,一眨眼,也是能做老祖宗的岁数了。
按着我们那一山妖精的习性,我和老祖宗的日子不会差太多,因光阴过于漫长而变得呆滞古板,于是另辟一座山头,占尽阳光,没日没夜地睡,睡到寿数到头,缓慢地死亡,最后腐烂成泥,反哺山林。
似乎不论如何,都比井底近千年的昏暗潮湿要好上一些。
但即使能带着记忆重来一次,我相信我的选择也不会变上太多。
命数既定这个词不够浪漫,换成命中注定罢。
光阴牢里,江棠问我,是不是看过小表姐后突然发了怒要水淹小镇。
是,也不是。
光阴牢是一段旧时光,也是一场进行时。
因果二字,圣贤难明,谁也说不清这个局面是如何造就的。
那一天,我经过江棠和未来的自己,来到小院,看到一个苦顿的女人,她发了福,脸膛晒得黢黑,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和记忆里的温柔女子像是两个人。
她的脸上似乎挨了巴掌,红肿着。
她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小女孩可怜兮兮地靠近,被她一巴掌拍开。
她怨天尤人地咒骂着,咒骂将她嫁到这家里来的父亲母亲,咒骂瞧不起她的邻里邻居,咒骂肚皮不争气生了个女儿。
最后她神经质地抱起被打哭的女儿,神经质地不断重复:“英英乖,以后要擦亮眼睛,找个好男人嫁了,找个好男人嫁了就不会吃苦了。”
她给女儿取这个名字,不知有几分是愧疚,几分是自欺欺人。
我觉得阿英看到这样的她,不会再喜欢。
那时我并无愤怒,也未生出任何要水淹小镇的念头,我在井底磨平了脾性,只觉得这一切可怜又可笑。
变数是那疯和尚也没有算到的存在。
我转过头,一缕青烟在我身前升起,是个穿着白色圆领袍的男鬼,他作了一揖,声音尖细。
“江茶大人。”
我说谁是江茶?
我心中有憾,执念千年未销。
我还没有名字。
我离山时,老祖宗尚在昏睡,树妖合欢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化回原形,口不能言;我孵化时,满山蛇妖都说我是颗无主的蛋。
满山精怪,没有一个能为我赐名的长辈。
我下山后,没能等到小尼姑为我取名。
我无名无姓,无依无靠,孤魂野鬼一般孑然活了千年。
男鬼说,他在叫我。
他来自未来,来自光阴牢之外。
我恍惚,回想起河岸边那一眼,鼻尖无端萦绕起空山新雨后,满山柿子的清甜。
我笑了,原来我终究能等到这个答案,原来我终究还能遇到一分幸运。
我听着姬婴将未来的事说遍,一时茫然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大抵我还未经历那些,还未偏执成个阴冷无情的疯子,我觉着将来的我,多少有几分不识好歹。
姬婴问我,如何能离开光阴牢。
她是个聪明人,没有去找江茶,而是直接来找了我,她知道如今的江茶只是个普通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可她不知,我从来都是尊泥菩萨。
但我还是回答了她。
如果我愿意借她法力,如果她宁可魂飞魄散,把这方天地捅破,光阴牢便破了。
好歹在这地界活了这么多年,姬婴的根脚,我还是看得出的。
她是被活祭的女婴,魂魄被塞进男胎,不人不鬼地活了经年,她与这条绵延缠绕着小镇的溪水中的万千怨灵同气连枝。
溪中积攒了千年的怨恨,姬婴的魂飞魄散,我借出的法力,足以使光阴牢破碎,与现实相连。
“但这于你而言没有好处,就算我愿意借法力给你,就算捅破了天,能走的人也不是你。”
伥鬼为伥,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我可不信姬婴会为了别人而大公无私。
可姬婴沉默良久,咧开嘴笑说:“好。”
我一默,问她为什么,她云淡风轻地说:“我这种怪物,不人不鬼,不男不女,本来就不该存在,而且……”
她咧开的嘴猩红,露出几分鬼气森森,很是畅快地骂道:“我要是毁了活祭,岂不是能气死那些老畜生?就算在光阴牢里也很过瘾啊!”
后世的记载里,大概执笔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我为何会在阿英死后的几年的某一天里,忽然发了疯,淹了村。
这就是答案。
不是为了报仇,来自千年后的姬婴找到了我,宁可魂飞魄散,也要毁了活祭。
我答应了她。
我只为送那两人回去。
大抵如此,冥冥中的天意将大半因果算在了姬婴身上,我仅仅是被封印。
洪水汹涌,万民同哭。
浑浊的水下,喝了一肚子水的江棠往下沉,江茶气且无奈,骂着此人无能,却是捞着人,渡过一口气。
我默然瞧着,有些想微笑。
原来多年以后,我也会对人心动。
不是对小尼姑亲情般的依赖,而是带着欲望,会欢喜,会发怒,会拿乔作势,会舍命相救。
我潜入水底,示意还醒着的人坐上背脊。
未来的我同我对视,眸光复杂。
她大抵对过去的自己心怀愧疚,而我亦然。
我同样愧疚于她在井底近千年的孤单。
幸而我瞧见,未来的我不再孤单。
大抵如此,我撑过了井底阴晦腐烂的岁月。
我于黑云中翻涌,天幕破败,泄露下滚滚洪水,我将她们轻轻送回。
光阴牢外,我不知我会有怎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