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的喉咙突然塞住了,“那绝不可能!”
“不可能?如何不可能!”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咚”,“您本来要杀他,他非死不可,只要您,只要您允许……”
“我绝不允许。”我冷冷道。
“可您明明不擅长那些!您为何不碾碎他的双腿,斩去他的双脚?为何不剖开他的肚腹,看看他的心脏究竟会不会跳!?”他低吼起来,“复仇这样决绝的事……复仇这样畅快的事,竟也要背负着痛苦去做吗!?”
“隐忍或放纵,痛苦或快意,在我看来并无分别。渡边平步,若你放眼四顾只求一个畅快,那便不要看着我,去神社求一个晴日都比看着我要来得有效!”
我声音冰冷,胸中却好似有火焰在翻涌,每吐一个字都好似在呼出炽烈的火焰,最冷静的部分埋在火焰之下,是引火助燃的炭。
“按您所言,这行首城原来是连着下了半月的雨,引得您寒症大发,不得欣悦?”
渡边平步伏在地上,讥诮的笑声却声声不息。
“您休要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痛恨便是痛恨复仇便是复仇,我要杀他便绝不会怜悯!我不仅要杀他,我还偏要畅畅爽爽痛痛快快地杀他把他碎尸万段!倘若这就是复仇的意义,那我甘之——”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我一步向前,握住了他的脖颈——仅存的理智让我没有过度使力,仅是令其无法言语,可他的目光中却不存在丝毫恐惧。这让我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身体的速度超过了我的思维,胸中的烈火煮沸了我的脑海,杀意、怒骂、讥讽、逃避,那个被我回避了良久的问题终于在此刻以渡边平步之口,迫切地向我索要一个答案——
究竟该要怎样的手段,才能送兰去死?
究竟该要怎样的态度,才能让我解脱?
“……您似乎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我是思维平静下来。我平稳地呼吸,平稳地冷却,仿佛有什么正在悄无声息地沉淀,又有什么正在悄无声息地明晰。
“我的怜悯,并非对他,而是……对自己。
“我无法从施暴之中获得乐趣,所以我若强迫自己欢欣鼓舞地杀他,便是在欢欣鼓舞地杀我自己。我想复仇的意义本不在此,复仇的意义是复仇本身。”
我似乎懂了,胸中的烈火似乎烧透了我自己。我说给渡边平步,也像是说给我自己。我向他提问,也像是提问我自己。
“我要杀他,为何要以自身的意志为代价?我向他复仇,为何连保留一丁点自我也成了奢望?”
我的声音很轻。
“为了走到今天,站在这里,我已经付出了足多的代价,未来或许会付出更多……但其中绝不该包括强迫自己虐-杀。这触碰到了我的底线。”
他的眼中浮现出困惑和恼怒,又在下一刹震动,最终阖上。
“底线,底线是不可以后退的东西。若我放任仇恨将我支配,肆无忌惮地将一切酷刑加诸其身,不曾做过这一切的我便成了做过这一切的我,而‘做过’就是‘做过’。从前‘做过’了,所以现在也‘做过’,所以未来还要‘做过’。从前的理由是仇恨,现在的理由可以是暴怒,未来的理由可以是怨愤。我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放纵自己的杀戮欲望,然后称反对我的人们为‘不通人性’和‘高高在上’。
“我不信人性,人性是深渊,所以我也不信自己的人性。我擅长说服自己,所以我一向决绝,一向坚定……一向固执,从不后悔。我也知道自己擅长说服自己,所以我清楚地知道一意孤行的人需要竭力保持清醒与冷静,要耗尽心力地去分辨哪些是‘必须要做的事’,哪些又是‘以阉割自己的人性为代价才能做到的事’……但是自以为是的清醒比真正的愚蠢更可怕。”
我的困惑似乎打开了,那胸中熊熊燃烧的烈火似乎烧断、烧透了思维与意志的枷锁,使我对自己的审视前所未有地清晰。那些早在见到兰以前便盘踞在心头犹疑与困惑,在此刻终于有了钥匙。
复仇有意义吗?有。这个世界的律法和惩罚都形同虚设,所以应当复仇。
复仇是正义的吗?是的。复仇是复仇者的正义。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的。以命抵命。
追求仇敌的痛苦,还是仇敌的死亡?……
这取决于我。
束手束脚,心不从力,力不从心。
我怜悯,也恐惧。我怜悯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一朝皆失,又怜悯自己时至今日竟还要犹疑不决;我恐惧自己会当真圣母病发作对这些凶手既往不咎,又恐惧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够从那些折磨之中咀嚼出些许甜味,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控制分寸,日复一日地问心,一次又一次地思考——
“世上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值得人以此为代价?”
我终于想明白了。
……我浪费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时间,在这座城里磋磨了那么久、那么久……我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想明白了也好,幸好想明白了。这样的困惑再也绊不住我了。
渡边平步,是他给我加了一把火。我该感谢他。
我后知后觉地松开虎口后退一步,渡边平步踉跄着坐在地面上,一口一口地喘息。
“复仇有意义,复仇的意义就是复仇,是我活,仇敌死。”
我扶他坐起,捧起他冰凉的手握在掌心,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但虐杀不是,至少对我不是。你不该妄议我的复仇,更不该擅自认为那是对他的怜悯和软弱。你不仅侮辱了我,更侮辱了我多年的仇恨。”
渡边平步的面色很差,不仅是因为窒息的红晕尚残留在他的面颊,也是因为他的惊疑不定已然表露在了那张本就写着怨愤与阴郁的脸上。
他垂着头安静了良久,才用极轻极轻的、几乎可称是呻·吟的声音说道:“我明明……只差一步。”
我将这句话听得分明:“什么只差一步?”
“我只差一步就能杀了他们,”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我说,我只差一步就能杀了他们……然后你们来了。我的隐忍和复仇都成了笑话。
“兰和伊东成雄,我挑拨的。
“给兰定罪的信件,我伪造的。
“忠于伊东成雄的旧部,我杀的。
“他不仁我不义,他们必须死。我没有能力手刃仇敌,却可以亲眼目睹,聊作慰藉。
“……然后你们就来了。”
他将手从我的掌中抽走,我呆在原地。
“您知道您要找的是什么吗?”
“是铜印……”话音出口,我便迅速反应过来,“……不对,铜印是‘超常的忍者玩意儿’,这是你告诉我的。兰本人并未将确切的物件告知于我,他只要我在伊东成雄的寝室里翻找。”
“原来他认为线索在那里。”
渡边平步弯了弯眼睛。
“伊东成雄死了,只剩下兰了。这么久过去,他怎么还是活着……唉,但他总算学会了思考。
“我一直在思考今日之行的原因……结论是,大概您调查出的某些东西对他造成了刺激,让他终于开始对往事产生怀疑。他以前可从不置喙来自伊东成雄的或者被冠以伊东成雄之名的任何命令,他只会说‘是’‘好’,然后闷头去做。”
我依然呆在原地,脑中的念头因巨大的冲击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伊东成雄和兰的下场……由他一手操控。
那我这半月以来所做的……算什么?
渡边平步似乎并不急于向我继续灌输他昔日的谋划,他只是挑着眉,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看着我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差,直到周身气场变得比停尸间本身更加冰寒。
他在这时开始笑,从只是面部表情的微笑,到轻微的笑声,到哈哈大笑,再到捧腹仰合,整个停尸房的地下空间里都回荡着他的笑声——
“你也有今天!”他猛地爆发出来。
我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我回过神,用右手捏住了左手的手腕。
好险,差点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动手杀了他。
“你……”离我远点。
他忽然收住笑声,凑近过来:“我不。我要你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的神态忽地癫狂起来。
“杀了我啊!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这么久的谋划,这么久的布置……现在全部付诸东流了!你甘心吗!?你能容忍吗!?你不是忍者吗你不是随手就能杀人吗!?你……你明明拥有力量,为何还要与我这般手无寸铁的废物玩什么文明!?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有些恍惚,更有些烦躁,便下意识地握拳——左手手腕传来的疼痛又一次澄清了我的意识。
我强行将脑中已有的一切推测与策划都推翻,强行将他的言语和布局纳入其中,于是某些仿佛雾里看花的微小谜团终于得以解开……我意识到兰不将确切的物件告诉我,并不是因为我原以为的垂死挣扎抑或是故弄玄虚,而是因为……他也不知道我会找到什么。
兰也在寻找答案,却只能借我之手寻找线索。
我终于理解了渡边平步在说什么。
我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干涩无比,几乎发不出声音,耳边亦是嗡嗡作响,什么动静都听不分明——像是将脑袋浸入水中,振动与流波的嗡鸣填充了我的神经。
面前的渡边平步面目狰狞,他看起来是在质问和发泄,像是已经等待了许久……最终也因为等待了过久而终于扭曲到面目全非的灵魂。
“我……”
我重新开口。
“我不会杀你。”
渡边平步的面皮猛地抽搐了一下,它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度变得更加扭曲,却又一闪而逝,重新变得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但我知道那不是错觉。
我又开口重复:“我不会杀你……渡边平步,我不会杀你。你不该在我手中求解脱。”
“那我该去何处求解脱?”他阴冷道。
“去兰那里啊,”我的语气平静起来,“我今天就要杀了他。求仁得仁,求死得死,求敌得敌,求解脱得解脱。”
“是这样吗?”渡边平步喃喃道,“可是事已至此,我还能求得什么呢?”
“是这样的。”我笑了,“我也不知道能求得什么,但我认为待他死去,我们自会知晓求得了什么。”
我们能求得什么呢?我们能从另一个人的扭曲和毁灭中求得什么呢?那于常人而言乃是剧毒,于复仇者而言却恰足以饮鸩止渴。
极致的忠诚和信任换来的却是被砍掉的双手,这全然超出了兰的想象……不如说,会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我将自己代入,只觉得即使是最为黑沉可怖的噩梦,也不会砸给我这样的结局。
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做错了什么呢?明明只要一直这样下去,即使是死也能获得些许体面……难道废掉了我,你便能从困局之中脱身而出吗?
可是伊东成雄根本没能脱身而出。他被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浪忍者残忍地杀死,死前甚至呼唤旧人的名字——这才是最为绝望的时刻,因为这说明他根本没有后手!他根本没有把握!他根本没有能够替代兰的力量,他根本……离不开兰!那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自断一臂,却没有体面也没有逃脱,他甚至没有给予死,他只是给予无意义的折磨,所以兰认为,他一定是疯了,他只能是疯了。
——直到我将两份小册带到他的面前,并告诉他其中一份是伊东成雄亲自整理,兰才愣了愣,睁开了眼睛。
他没疯,他很清醒,他只是……不再信他了。
天气太冷了,那簇九年常青的树叶终究是被第十年的冬风吹散了。
他开始怀疑了。
我又一次感到如鲠在喉,这次的窒息感远比几分钟前的上一次更甚,但我的语气依旧平和:“他要的线索在哪?”
“……”渡边平步沉默片刻,指了指铜印中取出的纸团,“就在这里,可是……”
他的语气慢慢的。
“事到如今,线索有或无、真或伪,又有什么意义呢?您就算拿着那只死鸽子的粪便过去,告诉他这就是您所找到的‘线索’,他也会信的。”
我陷入了思索。
他说得很对。兰会信我,一定会信我。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