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季无虞顶着黑眼圈来了御史台,刚踏入都厅,本还窃窃私语的人都纷纷背过去,季无虞皱了皱眉,又转身走到察院。
宋岁桉上前说道:“今日你坐班吧。”
“嗯?”季无虞有些不解,“今日不该是荀大人么?”
宋岁桉抿了抿唇,随意搪塞了过去,
“他今日有要事,你先替……到时候再说。”
虽是心中不解,但季无虞却也没说什么,便坐了下来,又忽然想起自己嘱托给宋岁桉的话,抬起头,问道:“那账簿……”
“啊!”
从昨个夜里便忧心忡忡,宋岁桉都快忘了这事,赶紧将他问户部要来的资料递给季无虞,说道:“大概的都在这儿,如若真有问题,可以去和隋大人请示将全部的卷轴拿来。”
“行。”季无虞接过朝宋岁桉一笑,“多谢宋大人。”
季无虞在御史台脸上常常没什么别的神情,偶尔也不过是遇到不懂的便皱皱眉。
这突然一笑,宋岁桉竟有几分晃神。
好一会才稳住了乱跳的心,宋岁桉不由得想到了昨晚上的季无虞。
她酒量极好,宋岁桉从未见过她醉了的模样。
而那般恣意、放纵,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的时候,却是在对着另一个男子,倾诉心肠。
当年还是“言公子”的摄政王刚一回郅都,楚明帝便想过他的婚事,都被他一一拒下,新帝登基后,也有不少人暗送秋波,无一例外都被打下,有次闹得狠了,祁言便直接在宣政殿内将那送了美人来的官员庭杖了。
自此朝野上下,无人敢议论这位摄政王的私事,于是一切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连同宋岁桉也是。
宋岁桉尚且还在犹豫之中,季无虞已经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带着暗示问道:
“今年济民堤修葺事宜,扬州那边呈递的公文,是摄政王亲批下来的。”
听到“摄政王”三个字时,季无虞身形顿了顿,低低地“嗯”了一声。
又忽然意识到宋岁桉似乎是意有所指,补充解释道:“这不打紧的。”
“可是你和他不是……”
昨晚上的形势实在太过混乱,一介小小的监察御史竟敢直接骑马上殿,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娶摄政王?
罔顾礼法,以下犯上……哪儿一条都能让季无虞喝上一壶了。
可即便是陛下当场震怒,还提前散了宴会,最后也只是让户部罚了季无虞半年俸。
是谁在皇帝面前保下季无虞,无人知道。
但,
宋岁桉低了低眸子,想起昨晚上的祁言。
那般自持稳重的摄政王竟能为她慌乱至此。
若说两人之间没什么,他是不相信的。
好一会沉默,季无虞才开口打断了还在纠结回忆的宋岁桉。
“公是公,私是私。”季无虞又恢复了那一副无所谓的做派,“我自是拎得清的。”
…………
储府。
“季无虞……”储佑嵩翻看着手中的文书,嘴里念念有词。
由仆人领进来的关英礼躬着身子朝他以及坐在左侧的储意远都行了礼。
储佑嵩仿佛是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兀自看着书。
自家父亲没动作,储意远也不敢叫他起来,只能咳了两声,储佑嵩这才收了书卷,眼神示意了一下一旁。
关英礼感激似地瞧了一眼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内兄”,便连忙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跪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便听见储佑嵩边拨弄着杯盖,边说道:“听说摄政王今日又闭门不见,莫不真是为情所困了不成?”
“若是真为情所困便好了。”储意远嗤笑了一声,“那这季无虞,岂不是他最大的软肋。”
储佑嵩闻言看了过去,问道:
“可我怎么听说陛下,只罚了她半年俸禄?”
“似乎不是摄政王。”
“嗯?”
“岳父,我这边得了的消息,是说……”关英礼恭恭敬敬地开口说道,“扶子胥昨夜面见了陛下,屏退四周具体说了什么倒是不知道,但,下官斗胆猜测,应该是为季无虞说情了。”
储佑嵩似乎不在意地继续翻开了书卷,说道,“她是温玦的义女,扶子胥与温玦又有几分交情,为她说上几句话,也没什么吧?”
“可之前她私自连同九黎围剿叛匪一事便惹得陛下颇有微词……而似乎,也是扶子胥在陛下面前多说了什么,她便还被调到御史台。”关英礼说道,“如果只是友人义女,却也不至于这般三番五次地为她求情,扶子胥此人,精明得很,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有一便不一定会有二了。”
一直只是在一旁喝茶的储意远手一顿,思量了片刻说道,“这倒让我想起之前的一事。”
“何事?”
“熙平三年春闱,当时贡院在整理举人们的考卷,而期间吴同濮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不是要锁院……”
储意远眉毛微微挑了挑,似乎是在嘲讽他的无知。
“关大人没呆过礼部不知道,说是这般说,可能够担任科举的考官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大臣,从命题到最后确认少则二旬多则数月,要真从头到尾关贡院里,这身子骨还要不要了?”
关英礼尴尬地拱手以示。
“是下官才疏学浅。”
储意远懒得理会他,继续说道:“我本也觉着没什么,可前几日见吴同濮朝会散后主动同扶子胥打了招呼。”
“吴同濮……”关英礼在脑中搜寻这个名字。
“他出身不高,也向来独来独往,不是什么起眼的角色。”储意远轻笑一声,“而这么一个人,竟然和扶子胥,有几分瓜葛,不觉得奇怪么?最重要的,那一年省元,是季无虞。”
“意远是怀疑,这是扶子胥的授意?”
“父亲,我是否怀疑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陛下相信。”
储佑嵩听了似乎很是愉悦,他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脑中已经想着呈禀陛下的措辞。
“扶子胥此人鼓舌掀簧,本相最是不喜,可偏偏……陛下便吃这一套。”
说到这,储佑嵩不由得蹙了蹙眉头。
之前因为懿仁皇后的事情,他与陛下已经生了嫌隙,尔后又因为选妃之事,陛下对他大概都快到了厌烦的地步了。
从东宫到皇城,想起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皇帝,储佑嵩脸上的皱纹便又深了一层。
一开始以为不过是皇帝对江湖中人的一时好奇,可后头随着扶子胥插手的事情越来越多,而陛下对他又太过信赖。
储佑嵩的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
一种出于对自己地位的岌岌可危之感,使得他皱了眉头。
知子莫若父,一见他皱眉,储意远便知道他在头疼些什么,立马坚定地说道:
“父亲,扶子胥不可留。”
“这点为父自然知道。”储佑嵩摆摆手,脸上的忧虑却一丝未消,“我之前便派人查过,实在干净,一丝破绽都未可见得。”
“但,季无虞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储意远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主意,“她不过是一个小角色,却能同时牵动着摄政王与扶子胥。”
“这一步棋,倒是可以好好利用。”
储意远坚定的话使得储佑嵩点了点头。正要赞许他几句,又看到了自己那个绣花枕头女婿,嘴角又垂了下来,严肃地说道:“英礼你先下去吧。”
关英礼虽心有不满,但还是行了礼退下了。
待他走后,储佑嵩点了点桌子,说道:
“这件事意远你去查一下。”
“是,父亲。”
储意远答完又见他头疼得揉了揉太阳穴,便起身为他斟了杯茶,说道:“一介江湖人士,不足以为惧,这些事父亲不必如此挂怀,都交给我来处理便是。”
听到这,储佑嵩欣慰地点点头,又说道:“还是吾儿让我省心些。”
他这话使得储意远眸色微微一变。
“父亲莫不是在为英礼烦忧?”
“是啊。”储佑嵩微微颔首,“他与秀秀成亲还是先帝那会,朝元十八年吧……如今也有快六年了。”
见储佑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为父听说,他被调到了扬州?”
这个父亲口中的“他”,储意远只一晃便猜出了是谁。
朝元十八年,当时还是尚书仆射的储佑嵩奉命担任殿试的主考官,并且一举相中了那一年的新科状元苏昧远,意图招之为婿,而最后……
他实在不知道苏昧远怎么就那般大的胆子,胆敢拒绝与自己妹妹的婚事,气得自家父亲直接施压吏部,将其流调到了交趾,并且此后再未被召回。
而刚巧那会关家上门提亲,与储文秀的婚事便落到了关英礼的头上。
论出身,苏昧远自然比不上关英礼。
可论才学,十个关英礼都抵不上苏昧远。
想起这位差点成了自家妹夫的可怜人,储意远心有感慨,也亦有不解。
然而,既是父亲不喜之人,便是自己的敌人。
储意远勾了勾唇,说道:“一个七品的县令,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闻言储佑嵩的眉头却丝毫没有舒缓。
“季无虞此前,不也只是这区区七品县令?”
储意远抿了抿唇,解释道:“若是没有扶子胥为其说话,她只怕也回不来郅都。”
储佑嵩闻言拂了拂袖子,方才倒好的茶恰好被碰倒了,储意远连忙上前,储佑嵩却拦住了他,兀自扶正,沾了水的手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储意远抬眸望去,赫然写着“扬州”二字。
还未等他问,储佑嵩又开口了。
“他在扬州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这次巡查江南一带的许大人还未回,只是……江南一带一向是唐遥旭坐镇,他大概率也不允许苏昧远掀起什么风浪来吧。”
“吏部铨选之时,让英礼多注意一下。”再次提起“关英礼”,储佑嵩的面色还是沉了沉,“把他调到吏部可不是吃白饭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