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松年刚入刑部衙门,尚未坐稳,便被秦潭带着去了翰林院。
带他做事的员外郎秦潭恰好有一桩案件相关律文界限模糊,无法定明量刑,每逢此等疑案,惯例需要去翰林院一趟,与翰林院的官员共同商议,以明是非,定刑罚。
员外郎碍于他的身份,并不愿过分劳烦他,可郁松年谦卑好学,也不摆架子,什么事都主动过问,来刑部这几天,相处下来,毫无世家贵族的傲气,员外郎亦也有意栽培他。
“松年,你同我去翰林院一趟。”
“是,大人。”
郁松年从一堆案本中抬起头来,一边起身一边理了理袍子跟上了秦大人。
“秦大人,我也想去。”
秦潭转头一看,杨文章已经从一堆卷宗里抬起来了头。
“你且留在此处,若有事也有人用。”
他一句话便回绝了杨文章,二人走的匆匆,并未注意杨文章脸上一闪而过的狞色。
秦潭平日里只关心眼前的案牍,与郁松年交谈也多以公事为主,此刻得了闲暇,便问起郁松年的私事来。
“你在刑部可有不适之处?”他关切的问道。
“回大人,并无不适。”郁松年恭敬地回答。
“你桌上那一堆案件看的不腰酸眼疼?”
秦潭一撇羊角胡,慈目微眯。
“松年目前尚无此感。”
“也是,你现在你年轻力壮,自是不觉疲累。”秦潭点了点头。
“你若有案无留牍的决心,就要注意身体。”
“松年明白。”
刑部衙门跟翰林院就隔了一条街,他们出了刑部,走了不到一刻,便进了翰林院的地界。
前辈对后辈两言三语被往来的官员打断了,这朝中有谁人不知秦潭二字。
秦潭不徇私情,法出一门的固执在朝堂负有盛名,只要这案件落到秦潭手里,管你是官宦人家,还是皇家后裔,在他这里只有不可跨越的金科玉律,所以秦潭为官十余年只是个小小的员外郎。
秦潭对律文字斟句酌,律典实例里没有的,他都要去翰林院一趟辩清量刑,因此他也算是翰林院的熟客,他轻车熟路的进了掌院的值房。
书吏正在收拾书目,瞧见这位大人来了,手里还拿着卷宗,就知道这位大人是来干什么了,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书过去迎接。
“秦大人,掌院不在值房。”
“你家大人去哪里了?”
“掌院在吏文馆。”
秦潭轻笑一声,似乎对刘译林的动向早有预料,他调侃道,“你家大人果然是三年一忙,惯会在新来的这些进士面前唱戏。”
书吏被秦潭的一句话打了当头一棒,不知道怎么接,只能尴尬的讪笑着。
他身旁的郁松年目光看向别处,极力忍住了笑意。
“那我领您去吏文馆?”
秦潭潇洒的摆摆手,不长不短的羊角胡也随之胡乱的动了动。
“你忙你的,松年,咱们去吏文馆。”
郁松年立刻收起了笑意,端正了颜色,忙跟上去。
秦潭攒着劲要去拆刘掌院的台,步步生风,郁松年跟着他七拐八绕,终于看到史文馆的全貌。
果不其然,他们一进去,便看到着紫袍的那人站在桌旁,正在查勘编修们的工作。
秦潭本要开口,一转眼,便看见清瘦肃正的左相在另一张桌案旁看着。
他看着的那人恰好便是张湛,张湛聚焦在眼前,可心神却转移到了别处。
秦潭带着郁松年忙去行礼,“屈相。”
“好久没见秦大人了。”
左相热络的走过去,作势要与他闲聊几句。但秦潭今天意在刘译林,不在左相,他可不愿跑偏了题。
“微臣今日是来找刘掌院的。”
秦潭打着哈哈,自然的笑了笑。
“我就说我近日可没听闻有审理不公的案件啊!”
他斜身看向刘译林,刘译林立刻接住了话。
“这儿不方便,我们去隔壁。”
“哎,怎么就不方便了?”
秦潭捏着卷宗,朝刘译林瞪起了眼。
“你那破锣嗓子吼两声还不得吓的他们写错字。”
两人熟得不能再熟了,刘译林扯住秦潭的袖子也不顾左相在场,斗着力气拉他出了门。
二人虽官职差距悬殊,但二人是同年进士,志趣也算相投,共职十年,已然摸清了对方的脾性,成了绝佳的损友。
郁松年不禁觉得好笑,想不到严峻井然的官场上还有这样活泼生动的一面。
他刚才在秦潭身后已经与偶然抬头的张湛四目相对了一瞬。
屈相是何许人也?官场的风云动向常需拔草瞻风,沉机观变,眼下的一动一静他都能捕捉到,自然无论是秦刘还是郁张都被他看进眼里。
三人一进隔壁,秦潭甩开了袖子,吹胡子瞪眼,佯怒道:“怎么了?走这么急,怕我在左相面前说你坏话?”
“我还怕你说我坏话,你说的话我只当放屁。”
当时文章一绝,硬语盘空的探花怎么能说出如此粗鄙不堪的话!
郁松年压了压眉稍,再次忍住了笑意。
秦潭瞥到郁松年静立于旁,想到他虽言语不羁,但还是要在新来的这些官员面前有点威严才行,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行了,今日我不跟你吵了,说正事。”
秦潭从袖中取出那份让他困扰的卷宗,翻开递给刘译林。他心虚的瞥了刘译林一眼,自顾自的说着。
“还是前不久我说与你的案子,范十三杀五人,按律问斩,此等凶犯,若不严惩,何以服众?”
刘译林翻了两页就放下了,“我看你今日来,恐怕不是来与我商议量刑,而是来通知我吧!”
刘译林轻抿一口热茶,缓缓道,“我还是那句话,范十三虽犯下重罪,但其情可悯。妻将为人所辱,其夫愤而反击,既符合法理又符合公道,若以死罪论处,未免过于严苛。”
秦潭猛地一拍桌子。
“他欠下赌债,签下赌约,卖妻为保,才引的那五人上门讨债,此等行为按法理算是买卖人口违反律令,按公道算是不知寡廉鲜耻,人貌畜行!哪里符合法理公道!”
“秦阅清,你都确定好秋后问斩了?还来问我干甚!”
刘译林被秦潭的怒气所震,他放下茶盏,瞪着眼看着秦阅清,无声的说着话。
”范十三是沧州府的人,你给沧州府呈给陛下的秋后问斩折子上加了一人,他能愿意?”
秦阅清安然自得的饮了口茶,不管刘译林眼里的话。
刘译林转而意味深长的看了郁松年一眼。
郁松年这才回味过来,原来这出戏也是唱给他听的。
这他可指两人,一为沧州府知府宋顺直,二为右相朱育,朱育出自沧州府。
宋顺直是朱育的门生,是他将要提拔之人,他前些年在京城出了些差错,自请下放,在任上四年,就等着三年考科轶满,年末进京述职,铨选入京。
陛下“宽厚仁慈”,秋决人数比着前朝是一年比一年少,逐渐形成定例,各府秋决人数不得多于十人,而这范十三刚好是第十一人,因为宋顺直全力以赴要在三年大考中挤入前列,治下的司法刑名务求符合常例,不容有丝毫之纰漏。故此,范十三之案,便成为他考验司法严谨之关键。
这眼看着就要进京述职,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一个小小的员外郎这儿卡住了!这分明不就是故意找茬!
秦潭虽被冠以“愣头青”之名,然其并非缺乏智谋之辈。他已经对范十三的量刑有所决断,为何还非要带着郁松年来找刘译林?
他并无隐瞒之心,更无使绊之意,秋后问斩之判既合乎法理,又显公道。他向宋顺直言,即是向左相明言;向郁松年道出,便是向右相传声。
秦潭既不偏袒□□,亦不依附右党,他心中所系,唯法理公道而已。
吵闹火爆的场面突然安静,静的出奇。
秦潭放下手中盏道,“松年,你来评判评判。”
郁松年知道他该出场了,站起身恭敬的作了一礼,“二位大人说的都十分有理,只是松年初来刑部,不精于律文,听的有些云里雾里,需得回去好好请教研读一番。”
谁还不会和稀泥了!
他原以为秦潭是朝中清流,一心为公,超然物外,专心政事,不涉党争,原来他还要游刃有余的兼顾左右,细思之,若没有智谋手段,他一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小官怎会在各方势力交织的京城中独善其身,安然无恙?
难怪他会被安排在秦潭手下做事,原来并非偶然,皆是事出有因。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要跟刘掌院探讨。”
郁松年行了一礼,“那松年就先回去了。”
郁松年走出屋门,抬头望天一片虚无缥缈,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初入官场不过几天,他就将深陷漩涡,这朝堂之中,任何一件小事,任何一个名字,背后都布满了人情世故和官场利益。
这官场还真是虚伪至极!人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