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方的雪下的格外早,就连京城的天也连着蒙蒙了数日,大雪连着下了一月,牛羊冻死,大雪压塌了房屋,百姓流离失所,温饱不足,北山至甘陵,各州县上报冻死人数约千人。
千里急信,一封一封递到皇帝的桌上,从朝廷派得赈灾银从十万两已增至二十万两。
宫里的含光殿早在去年就因雷雨天气塌了,内庭催得十分急,德嘉长公主又催着行宫检修,修宫殿得花钱,边防军务也得花钱,南方水灾今年异常严重也得花钱……国库早已告急。
腊月初一正是领俸禄的时候,从九月起,每月一发改至半年一发,现如今雪灾突发,腊月初的年奉也发不下来了,言官闹了一闹,左右二相带头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凑了凑钱,凑出来的也只够京中所有四品以下上千名官员每人分得五百钱。
按照市价,五百钱能买六十斤米,但河面冰封,贡品都运不上来,米又怎么可能运上来,市面上米价疯长,五百钱只能买上十斤米,只够一家四口吃上八天,若每日多添水少加米,最多能撑上二十天。
这俸禄才从储济仓发下来,第二日清早便出了事。
户部主事罗出永敲响登闻鼓,留了本折子,便撞柱而亡,上朝路上的官员都围过去也没拦住,动静大的,本在初一上的早朝都停了。
皇帝一句调查清楚,朝中上下摸不清皇帝脾气的已经开始急了。
因为这本折子里第一句开头便参了右相,左相,将整个朝堂的六部六科全都参了个遍,但最后重在户部。
“户部上下,皆蠹吏贪墨之辈,北山之地,雪虐风饕,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朝廷拨银二十万两以赈北山,然仅五万两涓滴及民,其余皆不知所终,堂官、司务默知。臣忝列户部五年之久,手书账目,累百万计,然其中蹊跷,十之八九,难以言明。臣之所居,四壁萧然,家无余财,臣之忠心,皎若明月,可鉴天地。伏望陛下圣明烛照,明察秋毫,严惩贪赃枉法之徒,以儆效尤,庶几国运昌盛,百姓安乐。”
文死谏,武死战。言官们从来都以死鉴为荣,现如今却让一个六品主事占尽风头,实在汗颜,这些言官们下朝不回都察院,一个个的都快把六部的门槛踏破了,是要把此事闹得天下皆知。
这一天六部六科热闹非凡,一上午的功夫罗出永死谏的直接原因便传遍了京城,这原因便是罗出永是穷死的,他与妻子感情深厚,俸禄除了日常生活支出再寄给祁阳老家的老父一点外,妻子身弱,其余都花在为她治病上,可冬月中旬却逝去了,还不是因为咳疾发作,药石无资,生生熬死了。
罗出永性情耿直,不谙世故,并无好友可用,他只得向堂官刘璋开口,谁知刘璋话未听完,便借口打断,罗出永离开后便告假了十余天,领俸禄那天才上值,可上值第二日便以身死鉴。
罗出永死讯传入圣听,刘璋当即便褪下官袍,自请囚于囹圄之中,誓以清白之躯,明己未涉其间。皇帝即令让六科和都察院彻查此事。
户部的刘璋与右相是同年进士,朝中人皆知二人情谊匪浅,金兰之交,而户部自然也是右相的背后固石砥柱,说起来除了左相担任吏部尚书,兵部是厉威担任尚书,六部中其余四部的堂官都与右相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天下皆知,陛下默许,清流一派不满已久,终于可借此事大做文章。
罗出永无论是与妻子相濡以沫,生死不弃,还是对君上的死鉴直言,赤胆忠心,皆令天下动容。
朝中清流一派暗流涌动,自诩声援道义,纷纷集资吊唁。即便是那些矫首傲世的勋贵们,亦不得不随波逐流,以示姿态。
一时之间京中骚动,迫于形势郁松年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的主事竟然得了冯穆亲谴,代表整个衙门来吊唁。
“你怎么在这儿?”
郁松年看到江予枫在胡同口往里张望,胡同口涌出的人尖叫着往外冲,她却踮脚仰着头往里看,一副凑热闹的样子。
江予枫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郁松年!”
他没穿官服,一身锦绣华裳捧的他金相玉映,灼灼生辉。那一双锋利的眉眼,叫人莫名心生胆寒。
他领了差事代表刑部来吊唁,他虽说是与右相一派,但罗出永死谏直出的勇气实在令人感慨敬佩,因此他腰上装的一锭银子是真心实意要交给罗出永远在祁阳的老父的。
走过流水桥,前头一片骚动,他抬头一看,一缕黑烟生出在处处堆叠的民房间,淡淡的烟味已经弥漫,他眼眶微眯凝聚,着火了!
郁松年提着袍子,疾步到了猫耳胡同口,果然!里头着火了!
百姓早就挤了出来正围在外面看热闹,挤不出来灰头土脸的正是挤满了胡同巷子前来吊唁的官员。
被人拥着挤出来的一人肥头大耳,袍子上被踩满了脚印,两只手都被身旁的人紧紧的提着,两只脚就踩了一只鞋子,他急剧的咳嗽着,整只肥大的身子跟着震动着。
郁松年大概看清了情况,遁着人群迅速拉过了江予枫,“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拧着眉,深凝着江予枫。
江予枫一身粗衣,头上随意梳了男子发样,额侧碎发轻扬挡不住突出的盛颜,所以他只能涂黑了面庞以减少存在,可那双盈盈的杏眼亮的夺目,所以郁松年一看身形,一看那双眼,立刻就在人群中辨出了她。
“我来送外会。”
郁松年扫了一眼,她手里提着温盘,不是来凑热闹的。
江予枫看他一脸凝重,又往巷口看了一眼,有几人穿着官袍,一联系这儿是猫耳胡同,前几日户部主事死谏,立刻就明了巷内失火事关朝堂。
她就是一个账房,但由于今日天下居客人满楼,前后厨忙的挪不开脚,叫外会的又是天下居的贵客,只能叫她这个算账先生去了,账小二能记,饭小二能端,她回去继续坐着算就行,所以掌柜就叫她出来了。
郁松年扫遍了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已经被呼喊着撤散。
几声不客气的咒骂,人影中露出几片深蓝色的衙役皂服。
“要送哪里去?”
江予枫眼光微动,“是猫耳胡同门前有颗槐树的那家。”
他低气一声,“快走!”
电光火石之间,江予枫立刻将所有都连结在一起,太巧了?
她稳住心神转身提步就走,随着人流,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胡同口。
郁松年眼神似是乱飘,确认江予枫的一脚衣袍消失在余光里,逆着人群往胡同口清出的一片空地走。
“站住。”
“我是刑部主事郁松年。”
拦住他的那名衙役正要出声要他验明身份。
趴在地上离他们不远的快咳出内脏的胖子,咳着喊着,“世子!”
身旁都是攀扯他的狗腿子,自是献殷勤的时候,朝衙役一喊,没了那颐指气使的气焰衙役立刻便怵了,低头拱手放行。
郁松年走过去,胖子已经被身边的人扶了起来,身后的狗腿子拍着后背的肉给他顺气。
胖子抹了抹眼里糊着的苦泪,看清了郁松年。
郁松年不愿意与他多言,他就先开了口。“朱大人,可还好?”
朱龄,爱穿五彩花色缎子,好色之徒,是右相朱育的侄子,凭着这一层身份,混了个礼部的闲职,就因为想过过一把官瘾,想听人家叫他一声朱大人。
朱龄诉苦似的苦巴着脸,一团肉挤在一起更丑了。
“我刚踏进罗出永家门,谁杀猪似的嚎了一声着火了,我没来的及反应,哪个没娘的龟儿子把我推到地上,我被踩了好几脚才拼命逃出来。”
“你们还不快去提水救火,干什么围坐一团?”
巷口的一声打断了他们,嗓子似破锣般朝着他们吼,一边吼一边拎着从最外面这一户井里打的一桶水只身顶着烈焰冲入浓烟中。
原本从巷子这头堆到那头的纸扎的或草扎的冥器和堵在巷子里挤停着的十余辆车轿不消片刻连成了一片火海,浓烟四起。
外头这一排草搭的荫棚突然哗啦啦的倒了,吓得朱龄连忙拉着郁松年远离了几步。
咒骂人群离开的衙役已经在巷口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从巷子里挤出来死里逃生的都坐着喘气,拼命救火的也就寥寥几人。
郁松年在退出的几步间已经权衡好了利弊,立刻喊着,“大家快去救火!”
说完便踏着倒塌的土块,也不顾有没有水桶就跑进胡同口没有烧着的一家。
火势连天,民房成片倒塌,朝廷官员却只顾逃命不顾百姓损失,这场火烧完,在场逃跑的又或是无动于衷的官员不说被陛下问责至少也是要受天下士林詈骂。
他一动,一来至少以上都会避免;二来博个好名声;三来自证清白,这场大火无论是或不是意外,他都是无辜之人,不可能参与其中计划,毕竟不会有人拿命去算计不可掌控之事。
朱龄刚缓过来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大段话,双眼都快跳出来了不可思议的看着郁松年湿了那身锦衣华裳提了一桶水冲入火海中。
“还不快去,一群废物!”
他大声的呵斥着,不光是身旁的狗腿子还有衙役全都动了起来。
他们可能不认识荣国公世子郁松年但绝对认识右相的侄子朱龄。
朱龄又开始剧烈的咳嗽着,郁松年是他表妹朱澄昱的心上人,是他大伯朱育心头认定的女婿,是荣国公唯一的世子。他要是被火燎了头发,或者身上烧了泡,他不知道回家要挨多少骂,打多少板子。
江予枫一路上胆战心惊,这若不是巧合,她慢一步就会被算计了进去。
为什么要让她死?
她死了,对谁有好处,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账房,一个月酒楼生意好时才有二两银子。
她又能得罪谁呢?
回来时已经过了午时,楼里的小二已经开始收拾桌椅了,小二见她回来神色恹恹,以为是不满意叫她送外会,急忙接了温盘,一掂重量十足,这是根本就没送出去。
来接手的小二年龄才十五六岁,对打的一手好算盘的账房十分敬重,他窃窃的问江予枫
“江先生,你没送到啊?”
“猫耳胡同着火了,整条巷子都着了。”
到底是年龄小,反应剧烈的啊了一声,
整座大堂都静了一下,这一声也引来了在台前坐着的掌柜。
掌柜见她脸色不好凑了过来,他微张着嘴也算是惊讶了一声,眼神闪烁。
“我说怎么闻到一股子火灰味儿。估计一会儿,咱这条街也要热闹起来了。”
藕荷街与猫儿胡同隔了不过一条街,兵马司的人马上就该来了。
他收了表情转脸一说,“没事,反正这是记了账的,送不到就送不到。”
江予枫顿时反应过来,转眼就去问掌柜。
“谁叫的外会?我亲自给贵客道歉。”
掌柜脱口而出,“朱府。”
江予枫下意识的追问,“掌柜确定是朱府?”
这京中的朱府自然只指一家,她这狐疑的一问倒让他不那么确定了,他转着眼珠子,手上不停的摸着蓄着的山羊胡。
江予枫目不转睛的盯着掌柜,期盼着他说一句肯定的话,可掌柜却说。
“朱府青堂瓦舍看不上这十几两银子,不用你去登门道歉,要去也是我去,别担心了,快去把中午的账算了。”
掌柜催着小二一起离开了台前,只剩江予枫一人站在台前。
江予枫静步走到台后,翻着账本,噼里啪啦的打起了算盘,心中手中都不落,把午后发生的事情都过了一遍。
掌柜让她去送外会。
掌柜知道猫耳胡同着火并不特别惊讶。
掌柜不确定是朱府。
掌柜心虚了。
究竟是不是朱府?
可若是朱府,为何要杀她?
下值后她要赶紧回家告诉张湛今日发生了何事。心里想的事越急,手中的算盘打的越响。
掌柜指挥着堂里的小二打扫卫生,时不时的飘眼注意着江予枫,看江予枫将桌上的账本合上了才踱步走回台前。
“你先回去吧,我看你心不在焉,神色恹恹,今天的活就到这儿了。”
江予枫也不推脱拱了拱手,“多谢掌柜,那我先走了。”
那一剪背影刺的掌柜心头乱跳,这不关他的事,他只是叫她送了一回外会。
江予枫惊疑的想法盘旋了心头一周便立刻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