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烬有点不好意思,松开他后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走:“我装成义军去劫钱程那天晚上,不是回县衙见过你一次么,还在纸上给你留了地址。姚子同的信就放在桌上,你都没收,我不小心看见了。后来想跟你坦白来着,但想了想,觉得你可能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就没说。”
见他已经知道了,风念安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而且这件事放在他心里久了,确实想跟人唠唠,只是以前不知道能跟谁说。
王珂是下属,淮东是随从,他们都听命做事,很多纠结和犹豫不能跟他们讲,会影响他们的判断。
钟离烬不一样。
“你觉得,瓷器生意怎么样?”
“复杂,但也高利。”
他虽然不懂做生意,但瓷器这种东西并不少见,他对其中工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但它的原料本身其实并不高利。”风念安曼声细语,缓缓跟他讲:“以前陶瓷制品刚出现的时候,大家对工艺要求不高,瓷土加工简陋很多,价格就比较亲民。前朝贵妃钟爱瓷器,命宫人四处搜罗,瓷器这才风靡起来,工艺也越来越讲究,瓷土的价格才高起来。”
但瓷土价格高不代表利润高——它涨价的主要原因是加工更复杂、周期更长,导致成本更高,实际上利润变化不大。
“瓷土只有变成成品的瓷器才值钱,身价可以翻几翻,但汀州地处偏远,通商困难,本地很难消耗掉好品质的瓷器,向外运输又基本不可能,所以从根源上就绝了高利润的可能。”
汀州多山,地形复杂,人员流通很有限,几乎没有外地商号来走动,大多自产自销。而本地的农业也不是很繁荣,堪堪够自己吃而已,自然也不会向外倾销。
唯一跟外界有来往的,大概就是兽皮、药材和西边的几片茶园。但茶园又是官府的,对普通百姓的消费力影响有限,所以汀州很贫穷。
贫穷,自然就买不起昂贵的瓷器。
成品的瓷器极易损坏,一旦出现裂缝、缺口,价值就会大打折扣,甚至直接报废,所以也不可能在汀州制好后再运出去卖,这也是风念安执着于给汀州修路的原因。
高岭土利润本身就低,再长途跋涉往外地运,其中消耗的人力物力又是一把把白花花的银子。
为了让本就微薄的利润往上抬一抬,他只能用数量堆,去抢占林家的市场,而这也就代表他的价格要比林家给的价格更低,也就是做到市场最低价……
这么一层层刮下来,他基本就是不赚钱了。
搞这么大的阵仗,干不赚钱的买卖,还惹一身腥,姚子同那奸商发家的能干么?
一封封信跟催命似的,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呼他是疯了,有钱烧的。
风念安不知道该怎么回信,索性不回,姚子同的信摞了半尺高,后来他更是连拆都不拆了,就当没收到。
“但我既然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把这些人扔在矿场,算怎么回事?”
他们正走到矿场上,风念安收回看向那些在风雪中挥舞工具开采矿石的工人,继续往前走:“我也不能真的让矿场一直没有收益,否则一来跟家里说不过去,二来这矿场也维持不了多久。”
一桩生意,要么挣钱,要么挣点别的什么,总不能什么都不挣,那就不叫生意,叫慈善了。
赔本的买卖是干不下去的。
要想让这个矿场不像个昙花一现的笑话,就得想办法让它尽快赚钱,堵住姚子同的嘴,同时也能发展一下汀州的商业,还能让他回回血——这阵子为了开矿场的事他花了不少钱,家底都掏空一半了,矿场要是一直不挣钱,就算他是做慈善的菩萨也散不起财了。
钟离烬听懂了他的话,明白了他为什么执着于给汀州修路。
只要路通了,汀州的贸易自然就发展起来了。人们有钱,瓷土就可以不再外销,做成瓷器后内销剩余的还可以外销,反正大路平坦,瓷器受损的风险会小很多。
这样一来利润翻倍,矿场才能扭亏为盈,长久地发展下去。
钟离烬说让他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他只能一笑置之,给不了答复。
因为这并不是他逼不逼自己的事,而是他必须要这么做,别无选择。
钟离烬作为一个不懂生意的普通人,给不了他什么建议,只能陪他沉默。
走这半天好像耗光了他修养好几天的精气神,回程的路上风念安靠在车厢里睡着了。
直到马车停下,钟离烬轻轻把他叫醒。
他睡得正沉,无端被惊醒,心跳如擂鼓,脑子都慢了半拍,见流光打开车门放下脚踏才反应过来,是已经到县衙了。
钟离烬觉得自己已经把呼叫的声音和拍打的力度放到最轻,基本处于一个摸灰的程度,没想到还是惊到了他。
他顿时皱起眉来。
嗜睡,易受惊,四肢乏力,精神疲惫,这是郁症不寐的表现。
如果他猜得不错,他应该还多梦、耳鸣、心悸。
病因是常年的焦虑、忧郁,情志失调,思虑过度。
简而言之,想得太多。
虽然被家里当掌上明珠一样捧着宠着,连陛下都对他多有宽容,但实际上他看起来过得并不无忧无虑,甚至是心惊胆战的。
他拍拍他的肩膀,听见他微合上眼长出口气,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掌下的肌肉也跟着舒缓开来。
风念安醒了。
心头的惊悸感被他压下,他扶着钟离烬的胳膊下了车。
接下来的几天,风念安没再惦记矿场,在县衙里老老实实窝着,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个脚印都没在门口雪地上留,走的最远的距离就是从床上到窗边,打开窗户呼吸一口冰冷的雪气,然后哆嗦一下,放下第无数次出门走走的想法,继续爬回床上,或看账,或处理三县事务,或翻翻闲书。
或睡觉。
钟离烬发现,他好像更嗜睡了。
他刚从粮仓回来,拿着傅宜统计的粮册想跟风念安对对账,谈谈之前他说的“买卖”,结果一进屋就见风念安手里捏着本话本睡着了。
地龙烧得很旺,屋里温度其实有点高,属于正常人待超过一刻钟就会出汗的程度,但对风念安来说正合适,他整只胳膊露在外面,竟然没有很凉。
他把话本子抽出来放在一边,但他的胳膊轻手轻脚地放进被子里,生怕动作大一点又把人吓醒。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足够温暖、床够大所以躺得格外舒服,他这次没醒。
钟离烬做完一切关上门出去,找到正在熬药的淮东问:“他平时觉也这么多吗?”
他没怎么跟风念安整日整日地相处过,凤州时一路惊心动魄,没给他犯困的机会,到了汀州后的前两天他忙着剿匪,后来忙着当卧底,更是成天见不到面。
算起来只有路上那几天算是接触过,但一路颠簸,他就是再困,恐怕也睡不着。
淮东没怎么把这事当回事:“平时也睡,但冬天会睡得更多一些,尤其身体不好的时候。”
钟离烬听完咋舌,觉得新奇。
他还冬眠啊。
……
七天后,今年第一场鹅毛大雪落下,遍地雪白时,新上任的各路官员才踏雪而来,接管各县政务。
徐阳在几天前就走马上新任去了,这几天折冲府一直是钟离烬在管。
他不太会管这种兵,干脆甩手给傅宜,傅宜带着这群人继续去堆大坝挖河渠,可是河水冻上了,挖也挖不动,傅宜在河边吃了好几天西北风拌大雪,终于把新的折冲都尉给盼来了,连夜赶去拜访卸任。
他们的原定计划是新官员一到就整队回京,可是没想到大雪封路,迫不得已又多留了几日。
路上遇大雪泥泞,行进速度缓慢,又耽搁数日,等到回京时已经快到冬月中旬。
一路上路不好走,马车动不动就陷雪泥里,基本没有用武之地,风念安只能蹭钟离烬的马。
但骑马又冷又累,他每天都冻成个鹌鹑,在钟离烬身后瑟瑟发抖,抖得钟离烬总担心他一个不稳摔下去。
没办法,只能让他坐前面。
幸好,由于路太难走,速度降下来风也不那么大了,有钟离烬在后面发热,他的日子总算好过了些。
到晚上扎好营地,风念安站在自己帐篷门口,看着钟离烬欲言又止。
钟离烬认命地叹口气,调笑道:“暖被窝一次,少爷给打赏多少啊?”
风念安脸上一红,无奈地看着他。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给风念安暖被窝了,来的时候就暖过一次,但这次他却没留下。
风念安躺在他身侧,被子紧紧裹到下巴,呼吸平稳,睡着了。
他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应该是某种熏香,钟离烬不谙此道,闻不出来,只知道那味道丝丝缕缕,似有若无,时不时往他鼻子里钻一下,颇有些逗弄人的意思,叫人想凑近些探个究竟。
他脖子往前一探,鼻尖差点怼上风念安的脸,吓一跳,赶紧缩回来躺好。
有病!
他觉得自己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