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陆九爷的面子自然是极大的。
翌日,慕昱风起身,梳洗罢,下得楼来,却见大堂内的一处雅室已焚香煮茶,室门大开。两名随从一左一右侍奉在室外,微微垂首低眉,手上托着上好的清茶小点,似乎静待客来。
不多久,果然一老一少两名经商装扮的老爷急匆匆地进来客栈,略微拱手拜会室外两名随从后,便进了雅室。室门被关上,两位随从进屋进了茶点,便躬身退了出来。
这两位随从,慕昱风却是认得的。约莫是陆九爷身边惯用的顾风与陈念两位。
慕昱风来到大堂,点了两样早食,只随意进了一些,却见一旁雅室之中,已来来回回地换了两拨人了。
他一边感叹陆九爷生意之大,事务之多,又不由叹息曰,如今天灾,连这梁地最好的酒楼,六爻行馆中的早食,也是清汤寡水,味同嚼蜡了。
慕昱风低头,见碗中稀粥,一勺舀下去,只见清水不见饭粒,便不由皱紧眉头。
再一抬首,却见雅室内又送出了一拨人,陆九爷抖抖衣衫,似是终得清闲,从室内迈步而出。
九爷抬首,顺势便对上了慕昱风的眼睛。
慕昱风微微一笑,九爷便踱步过来与他同坐。
陆九爷率先开口道:“昨日要多谢慕王爷指点。”
慕昱风漫不经心地为他倒了茶,挑了挑眉:“哦?此话怎讲?”
陆九爷道:“慕王爷昨日说,商会筹集银钱,抑或发放粮食,不过只解燃眉之急,并非长久之计。这话说得实是有理。”
慕昱风笑了笑,却不再言语,他望向窗外,见窗棂之上有一枝绿芽抽出,映照于阳光之下,随风轻轻摇动,竟还闪着些光晕。
慕昱风不知想起了何事,心中微微一动。
他道:“听说官府近日在东街上开了救济所,只是不知情况如何,小王想去一观,不知九爷可愿同行?”
谁料陆九爷竟也道:“穆之也正有此意。王爷请。”
说罢,竟也长身而起,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慕昱风随之起身,抖了抖衣袍,正要离开,却听身侧的陆九爷道:“想不到慕王爷竟也佩戴香囊,以前不曾见过。”
慕昱风微微垂首,见他所指乃是易先生信物,便随意道:“故人之物。此次来梁地,也是将此物转交于他。”
陆穆之轻轻一笑,见他不愿多答,便也进退有度地不再多问。
二人出了客栈,便驭马一路东行而去。
梁地,此前虽远离京都,但由于向北毗邻洛湅,向东又连接邃羽,三国互市,外商多来此贸易,倒也算是一偏远繁华之地。只是如今,天降灾祸,恰巧前两年朝廷又关闭互市,因此愈发没落了。
驭马东行一路,慕昱风见沿街许多乞讨的老人、孩童与妇女,不由奇怪道:“倒是奇了,此处为何不见成年男子。”
陆穆之道:“约莫两年前,朝廷下令关闭互市,民生维艰,加之此处常年气候不好,纵有田地锄犁,却无禾生陇亩。因此成年男子便去了外地营生。”
慕昱风闻之微微垂目,好似心中略有计较,却并不多言。
二人一路东行,见街上惨状,老人无不瘦骨嶙峋,幼儿无不衣不蔽体,饿死甚众却无人收尸,旱灾肆虐,民宅荒废,人间惨象难以言状。
不多时,却见远处一条长队,却是朝廷在放粮赈灾,他二人走得近了,才见那朝廷发放的粥里,哪有什么粮食,不过一碗清汤寡水,几根野菜。
就算如此,灾民仍是哄抢一通,几个捕快为维护秩序,竟甩起长鞭,狠狠打起了几名前排的老者幼儿,下手极重,不论对方如何求饶,却依旧不肯罢休,简直目无王法。
施粥的官员,却哪里管很多,依然命身旁的小厮拿来镇暑的西瓜,挑着眉兴趣恹恹地目视一切,好似早已习惯一般。
慕昱风皱眉,正欲上前,却忽听人群中一声喊叫道:“不好了,有人晕过去了!”
陆穆之与慕昱风对视一眼,忙赶过去,却见昏倒之人是一名幼童,那幼童脸上红晕,呼吸急促,面上肿胀,不知是什么大病,却有奄奄一息之态。
陆穆之微微皱眉,却见慕昱风皱眉不语,许久后,才见他镇定地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幼童,掀开他后颈的衣衫看了看,回首,郑重地一字一顿道:“九爷,即刻,疏散百姓。”
陆穆之被他眸中的郑重所惊,却不过一刻,反应过来,立即上前去寻那还在吃瓜的官员,却也不知说了什么,众官马上配合起来,迅速将百姓赶至数十丈外之远。
陆穆之回来,蹲下,轻声问:“出了何事。”
慕昱风道:“是瘟疫。”
陆穆之愣了一愣。
慕昱风又提高声音道:“是瘟疫!”
“我幼时患过此症,因此知晓。”他一边说,一边用长袖捂住那幼童的口鼻,揽着那小童站起,退后数步,道:“九爷,我有一事相求。”
陆穆之上前一步,道:“你说。”
慕昱风复又退后数步,道:“想办法寻一处独立的院落。另外,与此童有过接触之人,烦请九爷全部送至院内。”
陆穆之颔首应允,道:“好。竭尽所能。”
说罢,转身离去。
本来还在旁待命的官员,一听是瘟疫,忙以袖掩鼻,退出数丈之远。
慕昱风寻了一方角落,避开人群,虽仍一脸冷漠,但却轻手轻脚地照顾昏睡在他肩头的小童,时不时抚摸他的额头,又时不时以长袖轻拍他的背部,倒似十分娴熟。
不多久,陆穆之折返,似已打点好一切,道:“你同我来。”
慕昱风颔首,跟随上前,行走之间,保持好距离:“九爷不必近身,你与前方为我带路便是。”
陆穆之颔首,于前方带路,二人也不多话,不过片刻,二人来到一处宅院前。
那宅院颇有些宁静古朴,一砖一瓦犹如墨染,宅院牌匾上提了几个大字:雪落满南山。
雪落满南山,暗香伴雪扬。
饶是这题词之中意境再婉转优美,慕昱风此时却也再无瑕他顾了。他密不透风地护住怀中幼童,跟随陆穆之的脚步进了院子,转过几处回廊后,终于在一处屋子的床榻上安了身。
“哥、哥哥......”
病痛之中的幼童涨红了脸,他瘦弱如柴,双目紧闭,无助地将手伸向半空,向是在寻求帮助。
慕昱风忙握上幼童的手,包裹在手心,温言道:“哥哥在。别怕。”
他抚上幼童的额头,拨开脸颊旁的碎发,道:“哥哥会治好你的,别怕。会没事的。”
陆穆之在旁双手抱胸望着他,目不转睛。
方才,已有探子来报陆穆之,说是这名幼童的兄长于前几日早已饿死了,而今尸身还弃之于荒宅内。
幼童父亲常年在外务农,母亲经此灾祸早已饿死,本来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哥哥饿死,弟弟只以为有了吃食,哥哥便能好转,便独自来赈灾地取粮,谁料也晕倒在抢粮的人群之中。
还好,慕昱风一眼就看出这幼童染上的是瘟疫,只是瘟疫乃是天疾,就算如何妙手回春,又有哪一个能与天争?
不过片刻,慕昱风安抚好幼童,待他睡去,回身,又恢复成一脸漠然,只听他道:“还请九爷寻一位大夫。只怕这瘟疫将有蔓延之态,还要借助官府之力,防、治皆耽误不得。”
陆穆之闻言,眼中一动,刚上前一步,不想慕昱风却抬手制止。
他道:“九爷莫要近我的身,接下来,还请九爷在外操持,救万民于水火,小王知九爷生意做得大,一点粮食,还是有办法的。”
陆穆之道:“那王爷呢?”
慕昱风道:“小王留下来,照顾这名幼童。”他说罢,又道,“不仅这名幼童,想来不过几日,便会有更多的百姓来此。此地需要我。”
陆穆之听罢,许久未曾答话。
片刻后,他道:“或许,也可以是别人。不一定是邃羽的睿江王。”
慕昱风道:“只能是我。”
陆穆之缓缓抬眸望着他。
慕昱风坚定道:“只有我能活下来,只有我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最需要什么。”
陆穆之神情终于松动,他喉结动了动,片刻后,才说出一个好字。
慕昱风继续道:“我知晓九爷神通广大,定能寻得神人,助百姓渡过此劫。”
他眼神之中的坚定,令陆穆之许久都怔怔难言。
不多久,陆穆之出府。
果不如慕昱风所料,不过数日,小小梁地内,众多百姓皆染上瘟疫,都被送去了这所宅院。
这些日子,慕昱风却变成了梁地之内最忙的人。与此同时,陆穆之果然神通广大,不知从何处寻了良医二三人,进宅陪同慕昱风治病。
慕昱风却还是好的,幸得他幼年患过瘟疫,因此并未被感染。几名大夫带着面衣,一个个看顾病患,又反复斟酌药方送出去,反复试药看如何才能缓解疫病。
十数日后,其中一名大夫被感染,终于病倒,再数日后离世。
离世之后的身体只能在院落内焚烧,不然草草抬出去,又怕有感染之祸。
如此一来,慕昱风愈发忙了,不仅要配合着剩下两名大夫救助病患,时常熬药,誊写药方,又要安抚众病患的情绪,还要想办法为院内众百姓筹粮,实是分身乏术,焦头烂额。
好在陆九爷也算一言九鼎,他那日交代的粮食一事,也不知九爷是如何办妥的,送进宅院内的粮食少有短缺。
这些日子,陆续有数名大夫进宅,来来回回,却是带来了一些消息。
说是煜羡帝京终于派来了赈灾的官员,那官员见荒地之内粮价飞涨,而仅靠官府带来的赈灾钱粮与周遭官仓又不富余,全城百姓要吃喝,不过维系十数日之久,于是,那官员思虑数日,居然在县内县外大帖告示,说是凡粮商,只要在梁地之内售粮,价格自定,且以项上人头担保官府不再限制粮价。
本来,按照煜羡律法,盐铁矿茶这类只能由朝廷经营,而与民生息息相关的,粮绸酒木等一类,可民间经营,但朝廷为了管制,仍是对这一类重要物品,颁布了各类法令,并且还规定了最高限价。
这官员诏令一出,自然是引出了不少谩骂。
慕昱风无瑕顾及,一直忙着照顾患者的事。这些时日以来,患者增加不少,治疗过瘟疫的大夫又有限,他一人忙里忙外,饶是多健硕的身体,也略有些吃不消,更何况又是大病初愈。
如此捱过十数日,又有一批患者被送进小院。却听人说,初时,梁地赈灾官那一纸诏令下去,整个梁地便犹如开了禁市一般,有大批粮商涌入梁地,粮价一时飞涨。
然而奇的是,不过数日,粮价崩盘,各路粮商疯了一般地竞价,梁地之内的粮食竟慢慢恢复成了寻常价格,众人不懂其中玄妙,不由连连称奇,赞那赈灾官真乃一奇人异士也。
慕昱风听闻此事,便明白了其中奥妙,不由一笑。
他正出神,却听有人脆生生地唤他:“哥哥。”
来得正是前些日救助的小童。
因慕昱风一贯冷着脸,神色又漠然,眼底里常有不屑的神色,那小童便不敢走近,只敢躲在角落里远远地望着他。
说来,这孩子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姓何,名疏离。
疏离说,这是母亲取的名字,父亲姓何,所以叫何疏离。
想来何疏离,亦有为何疏离之意罢。
相处数十日,慕昱风却愈发与这小童关系亲厚了,疏离时常怯弱地问他哥哥在哪,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慕昱风每每此时,只是道,说哥哥很好,只等着他病好出去团圆。
只是,疏离的病愈发得重了。
大夫断言,不过这两三日了。
慕昱风此刻正在煎药,见状,放下手中扇子,冲他伸出手去,道:“过来。”
小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慕昱风抱起他,只觉比初见时,愈发瘦弱了。他抱着怀中孩童,将手中活计交给一旁的大夫,而后行至一处院落,指给他看:“你瞧。”
庭院中,放眼望去是一片空空的土地,由于天气不好,地面略有些干涸,却不想在略显干硬的土地上,竟生出了些新鲜的嫩芽。
“哇!真的长出来了呢!”
幼童的眼睛瞬时睁大,胜过满载星河的夜空。
幼童十分兴奋道:“这可是我和哥哥一起种的呢,谢谢哥哥!这样大家就有饭吃了吧!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