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六、触蛇
鹿山闷着头走出中街,也不知道该去哪。
方才李世温问及之事,字字句句导向“烛山”,几乎都牵扯他的过往。难道李世温已经发现了么?难道他已经猜出自己就是当年那个累他一头栽进火渊、险些丧命的祸端。
鹿山缩着脖子,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时,转角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银三和他的几个兄弟,原来鹿山此刻已不知不觉走进了南角街,于是刚打算转弯叫人,忽听其中一人说——
“银三哥,桑老板临走前,真的说过哥几个没酒喝,可以去凤栖阁赊吗?”
银三似乎抽了那人一巴掌,“凤栖阁的酒是备给总督府的兵爷们的,你算哪头歪门蒜!”
另一人插嘴道,“可我明明也听桑老板说过,要不等她回来,俺帮你问问!”
第三个人短叹一声,“我听那边的琴师说,桑老板要把师姐的骨灰葬回老家,还要守灵,一年半载都回不来!”
银三吼道,“少嚼人家舌根子!想喝酒就自己买,臭小子就知道占人便宜,老子——”
话音未落,银三就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刀一般射过来。他下意识转身,就见鹿山从遮挡的泥墙后缓步走出,正死气沉沉地盯着自己。
“小、小鹿……你怎么……”
几个兄弟见状撒腿就跑,银三也想脚底抹油,却被鹿山箭步上前,抬手一拦,“你刚才说什么?谁走了?谁迁葬?迁谁的葬!?”
他无端冷喝,银三吓得打了个激灵,心虚地瞥开眼。
向来“小鹿”长“小鹿”短的银三爷此刻连看人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只能畏畏缩缩地挤着脖子,脚跟磨地,一个劲地往后搓。
自从大军驻城后,银三就没敢在小鹿面前晃悠过。非是他不喜欢,而是桑无枝说,从桂花坊挖出来的那身骨头是鹿山活在世上的唯一念想,他憋着一口气漂泊北疆,寻了他娘那么多年,一直觉得他娘就葬在烛山。可这身骨头一旦在不经意的地方猝不及防找到,他嘴里自始至终含的那口气就散了……
散了,就没希望了……
看那祝龙就是例子。
于是这半个月来,银三见着小鹿简直如见了天煞孤星,回回躲着他,生怕自己嘴贱,把不该说的话秃噜出来。
“银三,这就是你一直躲着我的原因?”鹿山眼窝充血,使足了力气问。
“我……”银三声音发闷,“我……我错了,小鹿,你别怪我。”
“在哪……”鹿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
“什、什么?”
“我娘……在哪……”
“已、已经走了……昨晚走的。”银三的嗓子像是卡了石头,越说越哑,“没让人送,她南下姑苏,现在早出碑界了……小鹿!!”
鹿山转头就跑,银三立刻追上去,一把扯住他,“小鹿,你不能去!你追不上的!”
鹿山大力撞开他,转弯跑进南角街的马厩,随手牵了一匹马,翻身跃上,“驾”的一声,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银三被他撞翻在一旁,爬起来一拍大腿,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娘的,要出事!!”忙牵起马就要去追,却被正好飞奔过来的李世温抬手拦住。
“鹿山人呢!?”
“跑、跑了!!”
李世温二话不说,跃上马背,一骑绝尘追了出去。
鹿山一路疾马出城,头都没回。
他头顶的天裂开个口子,轰隆隆打起响雷。
桑无枝美名其曰保护他,所有人都在保护他,把他当傻人宠着。他气愤、难过,却又不能怨怼。
殊不知,剜骨钻心之痛杀人于无形,当情与义束之高阁,余下的,就只剩自欺欺人的殇了。
鹿云溪当年猝然消失于茫茫人海,走前连一句话都没留给他。而云州,这座鹿山曾辗转近三年的城,没想到竟是埋葬鹿云溪的孤坟。那自己对于鹿云溪来说,真就只是天边那片只会打雷的乌云吗?
不知不觉视野模糊,任凭风雨瓢泼打下,鹿山也绝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身后穷追不舍的马蹄声渐渐逼近,那人喊声刺耳,鹿山却全然不顾,狠狠一甩马鞭,任马儿在大雨中急奔,一路跑出碑界,进入密林。
暴风雨砸落树冠上断开的残枝,乱七八糟地从头顶砸落,鹿山策马入林,却半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李世温拔|出长剑,狠狠劈开挡身的藤叶,见鹿山马上就要进入荆棘林,大惊失色地吼道,“鹿兄!缓速!!”
鹿山却像是聋了,非但不收马速,反而越“驾”越勇,几乎拿出了奋勇冲锋的阵势。
不料密林中的荆棘丛是犹如绊马索一般的阻马神器,鹿山头顶充血不管不顾,马儿脚下一没留神,不慎被荆棘丛下暗长的藤蔓缠住马蹄,扬蹄时被凶猛一绊,后踢在疾冲时飞起,巨大的惯性将鹿山毫不留情地甩落马下。
“鹿兄!!”李世温惊吼一声,脚踩马镫一跃而起,在鹿山快要落地时拽住他的手腕,却不料那人坠地的冲力太狠,自己也被他猛扯过去,两人叠在一起,一路滚地,在荆棘从里滚扎了一身刺。
“唔……”李世温闷哼一声,后背恰好硌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鹿山慌忙从他身上爬起来,搓了几步又要跑。
“鹿兄!!”李世温冲过去狠狠把他按住,“她已经入官道了,你追不上的!!”
“不要你管!!”鹿山怒吼一声,半撸起的手臂上全是刺扎的血点,也不知道疼,“我娘……她宁愿死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笼里,都要抛下我……我要去追上她,我倒要问问她,她凭什么这么对我!!”
“小鹿……”李世温不敢松开他的手,却又不知道怎么劝。
“你也知道是不是……你跟他们一样,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李世温不会撒谎,吞吐的样子动辄出卖了他。
鹿山狠狠甩开他,转身就走,结果没走两步,小腿一软,直直地栽下来。
“鹿兄!!”李世温一把接住他,结果一碰他的手臂,吓得神形俱灭,“怎么这么烫?!病了你也不说!!”
鹿山那口气一散,半分劲都没了,偏还要抵死往外挣。
大雨浇在两人身上,鹿山再次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磕绊着往马那边走,“这些年,我一直活得战战兢兢,我愧对于她,她许我喊一声‘娘’,都是莫大的恩赐……我伴她五年,她从没对我笑过,从没有……我以为她死在烛山,可我在那找了一个月,几乎挖遍烛山的每一寸土,什么都没找到……结果她就在云州……就躺在我脚底下……”
“鹿兄……”李世温紧跟上去。
“反正我娘也不要我……死了正好去问问她,她为什么要这样……”
“鹿山!”李世温忍无可忍,一把将他从半踩的马镫上拽下来,“你醒醒!”
“你管不着我!!”鹿山发怒时,说话就像喷火,“你跟那银三一丘之貉,合起伙来骗我,你走!你走!!”
“你——”李世温回回吵不过他,憋得两眼泛红。
忽然,雨打的密林里发出两声清脆的响动,李世温耳力敏捷,连忙捂住鹿山的嘴,朝他使了个眼色。
鹿山气过了头,此刻缓过神,脑子凉下半截,也跟着李世温的目光,往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看去。
幽暗深邃的密林像是包裹着一个随时有鬼怪出没的黑洞,除了雨声,所有声音都像是被那个“黑洞”吸了进去。
“这里不对劲,咱们快回城!”李世温示意鹿山上马。
“黑洞”里突然闪过数枚光斑,李世温大吼,“不好,是弓|弩!!走!!”
没有一星半点的预兆,利箭划破雨雾,朝二人扎了过来!
李世温挥剑挡过第一波,转头朝已经上马的鹿山吼道,“走,快走!我挡他们一阵!林外汇合!”
结果这句话一出,也不知是触了鹿山哪根逆鳞,只见他调转马头,朝着那个“黑洞”猛冲过去。
李世温眦目欲裂,脑子里“嗡”的一声,就听鹿山赌气般说了一句——“你言而无信,我不信你!”
还没等他回过神,鹿山已经一头撞进了“隐秘”的弓|弩阵。
李世温急得直想骂娘,奈何心钝嘴拙,将将吼断个“妈”字就险些把自己卡昏过去。
大雨淋灌密林,一个死命追,一个搏命冲。
那些隐秘埋伏的弓|弩兵估摸着也傻了眼,本想收两颗“千里送来的”新鲜人头好尽快复命,没想到这两人拿人肉当铁胎,还敢往反方向急攻,一时竟忘了放箭,否则他二人一路疾冲过去,简直就是两只活动的肉靶子。
林子里虽然黑,但鹿山使长鞭,朝着方才发光的荆棘丛一顿横抽猛扫,李世温紧随其后,长剑挥舞,将荆棘层层斩断。
弓|弩从来适合远程伏击,近身干仗实在不敌两人疯了一般的蛮力。
鹿山咬着一口死气,拿出了誓报母仇的恨意,每一鞭都照死里甩。
“撤退!”不知林中是谁低喝一声,紧接着那些隐藏杀手不再恋战,窸窸窣窣地往后撤。
“想跑——”鹿山怒喝一声,箭步上前。
“别追!!”李世温大吼。
荆棘林霍然被李世温劈出一个豁口,那些一向神隐的弩兵现了原形,只见一个黑色人影撤退时不留神被剑光一反,照出个影子。
鹿山一鞭子甩出,卷住那人的脚腕狠狠一拽。
弩兵手里握着弓箭,在被鹿山拖拽过来的同时,将身体反转,蓦地弹射箭簧,利箭朝着鹿山的心口直扎过来——
“闪开!!!”李世温想都没想,朝着鹿山扑了过去——
鹿山被狠狠撞开的同时,鞭子脱手,利箭划破雨帘,从耳边倏地穿过。
□□兵脚腕一松,片刻间便跑没影了。
“你不要命了!!”李世温翻过身,朝鹿山吼道。
“……”结果那人不声不响地躺在身下,一动不动。
“鹿兄……鹿兄!”李世温连忙把他捞起来,发觉他已经烧成了一块热炭,恨不得将接住的雨烫成开水。
原是鹿山攒足了一口恶气,在方才被扑倒的瞬间就撑不住昏了过去……
帅府前厅。
瞧着眼前摆着的一柄弓|弩,靳王一掌砸在木案上,险些将房子震塌。
“你们俩好大的胆子!”
“末将死罪,请王爷责罚。”李世温一身湿透跪在厅前,周身框出一个窝窝囊囊的“水圈”。
靳王瞧着李世温那副忍气吞声的倒霉样子,怒气更甚,“说,你俩谁的主意!”
李世温不敢撒谎,只能挑合适的词尽量往自己身上揽,“我……是我,我若不激怒鹿兄,他也不会往敌阵里冲,是、是我的错!”
靳王气得来回踱步,“你知不知道,你们俩今夜险些做了敌人的箭下魂!这箭矢上涂了川乌,碰破层皮就要人性命!本王三令五申,不得号令不准私自出城,你俩倒好,还主动千里送人头!一个多月前,谢冲和顾棠就险些断在云州碑界的‘隐秘军’手下,鬼门铃刀加上金云软剑都险些不敌,你们俩有几个脑袋!!”
李世温低头领骂,大气都不敢喘。
“还有你们!”
一众参将跪在地上,今夜谁都不敢火上浇油,整个前厅肃得可怕,只有靳王的吼声振聋发聩。
“两名主将跑没影了都不曾发觉,放任一众巡城兵群龙无首!本王花银子养你们,不是任你们坐吃山空,混日等死,要是不想干了,就给本王腾出位子,哪凉快滚哪呆着去!”
“银三!”
“在!”银三膝盖一软,烂泥似的坠在地上。
“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这么晚才通报帅府!”
银三一张脸皱得全是褶,活像吞了二斤生黄连,“我、我……我原本想着小鹿跑不远,又有李兄弟去追,怎么都能在天黑前赶回来,哪成想他们会遇见敌兵偷袭啊……”他一边说,一边险些哭出来,“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那几个兄弟嘴巴贱……我、我这就回去,一个人抽他们二十个大耳刮子!”
“不怪你,全是我的错。”李世温闷声说,“王爷,就算死罪,我也认了。”
靳王攒着袖筒,缓步众人身前,竭力踏平乱窜的怒火,垂眼扫视他们。
众将无辜受过,全都陪着跪下挨吼,无不朝李世温翻白眼。
靳王正要再次开骂,就见二爷迈着步子,掐准时候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