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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3章 第五七三章 远定西川(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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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三、远定西川(21)

片息死寂之后,薛敬从身后解下一个酒葫芦,放到他手边。

“我从寨子里借了点烈酒,您暖暖身吧。”

忠途伸出手,却似乎没敢碰,声音愈发嘶哑,“您……您怎么找来的?”

薛敬叹了口气,轻声说,“实不相瞒,几个月前,我的一位挚友曾经来找过您,他没有惊动牧上主寨的人,是秘密绕过来的,您告诉了他‘金鸣砂铃’的事。”

“顾棠……”忠途轻轻叹气,“难怪。殿下请坐吧。”

薛敬得了邀,这才正式落座,抬手为他面前的空杯倒满烈酒。

“事关您的挚爱,我知道,这是锥心刺骨之痛。但我……不得不请您再回忆一遍,他的事。”要眼睁睁地看对方撕开伤疤,殿下于心不忍,叹了一口气,艰难道,“他既然知道‘金鸣砂’,一定知道‘熔丘’吧。”

忠途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烈酒刺喉,扎得他全身打了个哆嗦。

“顾棠确实来过,为了从我这里打探到铃刀锻造的过程,他不惜拿自己的命作赌。”说到这里,忠途摇头苦笑,“我一个活废了的铁匠,前半辈子打铁,后半辈子养狼,自己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要他的命作甚?我就问他,既然已叛出鬼门,为何还如此执念。他说……他活腻了,又不能死,就想在临走前,试试看凿破那层天,瞧瞧他老人家还能怎么折磨人。后来我才知道,他跟我一样……不对,他还没我运气好呢,他说他到现在,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所以你就告诉了他金鸣砂铃的事。”

忠途透过遮眼的乱发,阴沉沉地看向薛敬,“我们同命相连啊……他活得比我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世间难得遇见这么一个,还能让我同情的人。”

他又灌了一杯酒,羡慕又似嫉妒地笑起来,“殿下的运气,就比我俩好得多。您不但闯过了荒狼道,还救回了人……只要那人还活着,就是热乎的,可我……上哪再去找一个热乎的人呢?”

殿下淡淡一笑,“比惨吗?”

忠途微微一顿。

“您见过十年来,隔山守陵的活墓碑吗?”

忠途脸色一变,“什么?”

“我见过。”薛敬为自己斟了半杯酒,没喝,轻轻摇晃着,“我用了整整十三年,拼尽所能,好不容易……才将将暖热那双手。结果三天前,就因为一个畜生临死前的一句话,他就在那个雪洞里,趁我不小心睡着之际,差一点用这双手,剖开自己的肚肠。”

“……”忠途僵住了。

“他无意识时做的,我不怪他,也没打算告诉他。”薛敬习以为常似的,松松地笑了笑,“……那天我若是晚睁眼片刻,或许今日就是另一副光景了。如果我不亲手捣烂那座百年血墓,悬在他腹上三寸的刀锋随时可能剐落,而我无能为力。因为这最后一次,他们竟然把暗杀他的那柄刀堂而皇之地塞进了他自己手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御风策马的将军手随时断送自己!我快恨疯了……”

他真的快恨疯了。

如果说荒狼道血战是他侥幸杀百狼,那么当夜雪洞里,当殿下从睡梦中惊醒,奋力夺下二爷手中剐腹的利刃,便是得天庇佑。也许牧上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被他们奉为“天神将”的“百狼斩”,那一晚竟是因受惊泄愤,癫狂怒杀。

但是老天爷没那么多情,侥幸活命的机会,不会恩赏他第二次。

那枚狼牙,分明是殿下消磨光阴十三载,仍然无法暖热那人周身血肉的一笔孽账,所以他一眼都不愿多看。他明镇封疆,号军百万,结果那夜的每一刀,都还是砍在自己的肝肠上。

功亏一篑……

田农为护妻儿田稷,瞻蒲劝穑,逢久旱怒骂天公,活到活不下去为止。

而他却是个不知不扣的废物,为人恩侣,护其不周。

“忠先生,悬而未决的命数,才最杀人。我们却连死都死不起。”

殿下恨至极处,只剩心平气和的淡笑,甚至眼中不见一寸火。

忠途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床边,解下床头挂着的金铃,回身搁在案上。

“小梨风和顾棠,他们都是铃刀刀客,但出身不同。”忠途艰难开口,“小梨风是从蒂连山来的,是从那种叫‘蒂春’的琉璃瓶里爬出来的,生父母不详。十六岁那年,他‘训刀’成功,前来仰山铁集——我是负责为他锻刀的铁匠。”

“小梨风十六岁,那是哪年?”

“泽济二十一年,春分。”忠途不假思索地答道,“他那日来,说想要一把刀柄刻有血纹的铃刀,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他这人冷冰冰的,话不多,我见这少年第一面就觉得,他脸色煞白,阴森森的,活像是那种会吸干人血的烟鬼。铃刀都是统一锻制,每一把刀都是一样的器形和器色,哪里还能专为他分出三六九等,我才不想惹事,起初便没有答应他。可他不依不饶,坐在我的铁铺外面,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薛敬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如此执着?”

忠途惨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他眼中看到的跟我们不一样,他自生来辨色不明,眼中只有黑白双色,所以他杀人时,看见的不是血——是墨。”

薛敬疑惑问,“那他又为何要在自己的刀柄上刻血纹呢?”

“他有一个同伴,是和他一起从蒂连山走出来的。他们一同到岭南训刀,一起长大——那人在快要结束‘训刀’的一次任务中,为了掩护他,不慎死于乱箭之下,临死前,喉间的鲜血喷在小梨风当时握着的短刀柄上,说来也怪,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血的颜色。”

泽济二十一年,春分。

因为不愿锻造坠着血纹的铃刀,小梨风在铁匠铺门口坐足三天后,二十四岁的忠途才终于为他打开了铺门。

十六岁的少年刀客一身煞气地走进铺面,仿佛再晚开上片刻,他就要将这铺面的主人,和他的名字,一起掀进锻铁的熔炉里,烧成灰。

炽烈的熔炉迸溅出火星,而少年刀客的肩上还浮着未掸落的游雪。

“还没见过你这种人,罢了,想用什么颜料入色?”忠途问。

“你们,什么都可以入色吗?”

“别家铁匠或许不行,我可以。”

忠途可是当年徐氏战铁中挂了“金铸”的记名匠人,手艺出众,再有两年就能传承着带徒弟了,所以逢人锻铁,口气傲慢得很。

“鸡血石,朱砂,红碧玺,铁磺……都是红的,你选一种。”

“人血呢?”

忠途一愣后,古怪地笑了笑,“你小子是干这行的吗?人血干了后,是黑的。”

“在我眼里,都一个样。”小梨风将一个瓶子放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我要你拿这瓶子里的血刻在我的刀柄上,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最后我看到的,必须是红的。”

忠途不理解,但像是被他周身的寒气蛊惑了,也没拒绝。

就这样,他光试色、调色,就花费了整整七天,最终也没有找到一个好办法,能将瓶子里快要凝固的黑血,调回成刚从血脉里迸溅出来的色泽。

“办法都试过了,不行。人死了,你就让他入土为安,别太执着。”

小梨风却像是一根迎风而立的雪木,静静地等在铺门边,半步不让,“我不急,我的铃刀可以是残刃,但刀柄上必须溅血。”

他也曾因贪恋这抹色泽,痴迷于滥杀,疯狂于虐战。

几乎每次都拼上撕扯的力道,奋力划开猎物的心肺,逼他们的鲜血从血管里暴溅出来,洒落满脸、满身、满手、满刀……

可惜转头对着镜子一照,还是一身墨黑。

从没见过色泽的一双眼,一旦哪天开了天荤,这支蘸满松烟的毛笔,就再也不想入墨了。

忠途说,“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样执着于血色,是因为那日泼溅在刀柄上的血,是他挚友的,别人的都不行。只有那一刻,他才平生第一次看清,血的颜色竟是这么浓烈,这么刺眼。”

原来如此,难怪小梨风执意拿着一瓶快要干涸的黑血前去锻刀。

从蒂连山爬出去的“泥人”,自小没有被赋予爱憎的权利。在他们眼中,生人如蝼蚁,死人如麻灰,掸一掸就散了,还会迷人眼。活像是一群没有开窍的泥猿,没生出过灵智。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人舍命,在他们看来,简直蠢不可及。

然而生六感,识五色,聆五音,是大多数人与生俱来的本事,不需要后天集训。只可惜小梨风独独缺识五色,活得还不如蒂连山里其他那些“泥猿”。于是那抹飘在刀柄上的血色便成了打开他灵智关窍的钥匙,让他对青梅竹马的好友舍命的举动无端生出不解——为何这个人会不顾一切代自己赴死呢?

只可惜小梨风懵懵懂懂,一朝失去,就仿佛变成了一个丢了乳嘴的人婴,只会冒冒失失地往喷溅在刀柄上的鲜血下功夫。

然而他不明白,其实那一刻他所见血色,实则是痛失挚友所致的孽殇。

“后来呢?”薛敬又问,“你调出色了吗?”

“调出来了。”忠途翻开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上一段长长的刀疤,声音也像是凝着浑浊的血渍。

“死血不行,活血可以。”

“什么?”

忠途似疯癫又痴狂地笑起来,“所有能入炼的晶石我都试过一遍,都失败了。唯独一种没试过——金鸣砂。我那时候痴迷于锻铁,疯魔了一样……于是我背着他,活取鲜血,偷铸金鸣砂,终于将这抹血色锻在了他的刀柄上。火刀出炉的那一刻,他说他终于又看见了……”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竟无端被他二人忘乎所以的执念和疯狂震撼。

少年刀客为了刀柄上那抹殷红,不顾一切赴死杀战,只为重温双眸染赤的一瞬间;青年铁匠沉迷于锻铁,不惜一切代价偷取金鸣砂,取自身活血作铸,只为将那抹艳霞永远刻在少年刀客的刀柄上。

一名刀客,一个锻刀人。

他们萍水相逢,无牵无挂,却因一柄铃刀上的火纹,将彼此连在了一起。

小梨风眼中那抹长存的绚烂,是他舍命赠与他的。

“但是在仰山铁集,分配给每一位锻刀人的金鸣砂是有限的,甚至可以说严苛。只有从蒂连山出来的刀客,才能配以用金鸣砂所制的金铃刀。”忠途叹了口气,“小梨风的刀锻成后没多久,事情就败露了,我被他们抓了起来。他们用尽各种手段折磨我,逼我说出那一捧金鸣砂的去向——我没说。”

“起初,他们担心是我与外山的势力勾连,将金鸣砂的事情透了出去,他们从来严防死守,最担心的就是西北砂路的事情败露。但是审来审去,发现我并没有与外界有任何勾连,又因为我是徐氏战铁里挂着‘金铸’的上等匠人,因为要造铸饮血夹兵胚,锻砸铃刀,他们缺人,所以没杀我。”

薛敬忙问,“那当时的小梨风呢?”

“他一收到我锻好的刀,就接到了任务。”忠途从贴身的棉衣口袋里撕下一块羊皮,摊在薛敬面前,“殿下请看这张水路图。”

薛敬连忙将烛灯扶近,仔细地观察那张地图,却见从西川高原延展出一条红色的路线,一直向东,过泅杀渡;经冥宵山入川渝后,再换行水路入南疆,船泊岭南花阳的琴水港;最后东渡,进靖天的九山七桥。

“泽济二十一年,中秋。”薛敬大惊,“这是……”

这竟然是杨辉的父亲杨德忠,携户部抚恤前往岭南渡封的时间!

他们回京时,有一艘同杨家所乘一模一样的抚恤船后脚启航,借着杨德忠转渡靖天这趟东风,一并驶进九山七桥。船上那批“货”由当时丰船司在任的船令穆安暗开“船口”,得贺人寰所携金云使协护,卸运后,直接送进了九山七桥的地下行宫——这是在伦州的明霞池边,穆安亲口说的。(前情:509章)

而卸下来的那批“船货”正是当时为铸造饮血夹兵胚,秘密启用的徐氏铁匠!

也就是说,这条从西往东的航路上,每一环都早已被高凡精细打通,而监运那艘“货”船入港的鬼门铃刀中,就有这位“小梨风”。

“忠先生,小梨风是当年负责押运徐氏铁匠东渡进京的鬼门刀客?”

忠途点了点头,“这张水路图是他后来画给我的。泽济二十一年中秋,是他们监运往熔丘的第一趟‘货’,据说是为开路,试航用的。除了那之后为扼住口舌,使人联名弹劾了一位姓杨的京官,此外,一切顺畅。于是从那趟之后,这条从西北通往靖天的金砂水路,便就彻底打通了。”

“行航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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