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三、浮屠金笼海
浮屠金笼海,顾名思义,散落着无数只温养着残魄的“金丝笼”。
从塔身初阶深至这中塔六层,如一把阴斧劈山开涧,贯天彻地,上下无遮。
“海”中金笼堆砌成丘,塞满了长久以来薛韫为制人牍,削磨废弃的累累肉骨。从相连的通风井道不断地刮进刺骨的厉风,腐臭之息弥漫,逼得蝮蛇藏其螫毒,天龙自断百脚。魑魅嫌恶,魍魉无驻,却是那西北王自诩“济世”的温巢。
金笼海里一片漆暗,层叠的肉山之间,有一只笼子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铁栅门被疯狂摇晃,砸出刺耳的怪音,还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惨叫。
这是薛韫平生第二次被人关进金丝笼里,和周身那些低贱恶臭的腐骨丢在一起,将他拜为命鉴的尊严践踏成泥。霎时,他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噩梦一般的清平县,变回了那座穷奢极侈的焦炉池里,为博恶兽一笑的“金寿塔”。
起伏连绵的骨丘像是一瞬间被他猿兽般砸门的动静叫活了,吃饱喝足的蚣虿窸窸窣窣地发出鬼泣,从丘山肉海下泛滥出潮,快速爬满整个笼丘。
同时间,这不安分的骚动也把另一个栽进肉山里的人叫醒了。
“别喊了,他们听见了也不会过来,这里只剩你我了。”
岭南王的嗓音荡起沉闷的回声,薛韫一下子停了动作,眼光一抬,就见他的大皇侄一身是血,踉跄着从对面的丘山上走下来,来到了自己面前。
“小叔,多年来同舟共济,咱们还是头一次见面吧。”
这人束发已散,污发打着绺,湿漉漉地遮在眼前,浑身的袄子都破了,淋漓着细碎的棉絮,鞋子掉了一只,赤着的那只脚肉皮翻烂,像是没剐净的片片鱼鳞。堂堂岭南王,此刻竟落魄成了荒途中与庶狗无别的乞儿,真是天大的荒唐事。
“还真是……”隔着笼壁,薛韫上下打量着他,讽刺地笑起来,“没想到大皇侄也被他们丢下来了,要不是有这金笼海的糜丘托着,怕是你也摔烂成肉泥了,现在看来,倒还算完好无损。”
岭南王一拳砸在薛韫那只笼子上,恶狠狠地咬着牙,“这些年,我用自己封地的‘屠木’养着你,允你在这塔底孽造人牍,你倒是会‘知恩图报’!这一池的肥肉到头来喂熟了没长良心的狗,倒是成全了神官大人在这死人堆上嚣张跋扈。小叔,你我可是一家人,您怎么就这么狼心狗肺,非要取侄儿的性命呢。”
“你不死,咱们谁也没法活。”薛韫短促地笑了一下,“高凡那个老东西,现如今怕是就在外头的某个地方看着呢。这座川渝界山本就是他早早搭好的戏台,咱们老薛家此时此刻就站在这戏台上,唱咱们自个家的稷戏。”他挨着铁栏杆慢吞吞地坐下来,遗憾地“啧”了几声,歪头挑衅着,“大侄儿,在这出一唱就是七十年的稷戏里,最亏、最贱、最可怜的人就是你了。”
岭南王双拳攥紧,骨节不断发响,充血的眸光像是两团稠熬欲滴的岩浆。
薛韫才懒得顾忌他的情绪,自顾道,“自从你被你父皇远逐岭南,这些年,你大敞庙门,不但暗收五王残部,用他们遗留的残砖败瓦重修‘金丝带’,养铸鬼门;与北鹘皇族暗通曲款,合谋蓝鸢镖局,吸纳西北陈氏军府,助蒂连山豢养饮血营雏军,一朝败尽烈家军在北疆筑起的千里军防,葬送烈氏满门;还帮高凡那个老不死的转运金鸣砂,在靖天祸掘熔丘,暗杀手足,横南纵北,直指天关。你做了半辈子的皇帝梦,一心只当他高凡是来投奔你,要助你一步登天的谋士、恩客。可他呢?他却始终把你当成踩在脚底的一座通天桥。大皇侄,你如今一败涂地,这一身破烂行头,还不如这满丘的废牍呢。”
岭南王怒急,从喉眼里挤出一丝冷笑,“小皇叔,你我彼此彼此,您这一辈子又为人做了多少嫁衣呢?祖父在位时,您被囚囹圄二十载,一朝获释,却又被送上清平县的焦炉池,成了金寿塔里的一只折尾鸡;好不容易熬到父皇称帝,您再次被困靖天,等十二年后来到西北称王,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就让一条蒂连山里爬出来的豺狗代您坐镇封府。而您自己呢,躲进这川渝界山的孽塔下,十数年来疯制‘人牍’,妄图弥补您的三尺身。这期间,您帮那姓高的养鬼兵、扶毒教、开运路,待这条金砂水路功德圆满,您这尊千手千眼的‘罗刹佛’还不是要被他卸磨杀驴。烈衣说得对,单论这祸国殃民的本事,你我开天辟地,别无二家。”他微微躬身,凝神盯着笼子里的薛韫,反唇相讥,“小叔,您如今坐在这金笼里的样子,还真是跟稷戏台上无端撕烂戏绸,被关了禁闭的猴子挺像的。”
“你——”薛韫攥住铁栏,发疯地摇晃着,破口咒骂。
他二人此刻一高一低地站着,金笼海里震起一层凄凄惨惨的浮灰。
金笼海的半山壁处,凿嵌着一条与通风甬道相连的悬空木栈,是当初掘建此塔时,工匠们预留给自己的逃生通道。
此刻,薛敬和二爷就挤在这低矮狭小的栈道口,躲在山壁后面,静静地听着底下那两人互相咒骂。
从方才起,愈发不堪入耳。
分明是一丘之貉,豺犬与屠狼半斤八两,残血时,谁也咬不死谁。
“老生常谈了……”二爷叹了口气,一转头,却发现薛敬根本没认真听,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你盯着我做什么?”
“这就是你的目的?”像是怕底下的人听见动静,殿下故意凑到他耳边,嘴唇有意无意地擦碰他的耳垂,含着气音问,“把他们两个人丢到一起,让他们王碰王,互数罪行?可若不由你我作为引导,能套出来有用的东西吗?”
二爷往旁边挪了挪,给彼此间让出一段距离,正色道,“只要他二人还想从这孽塔下活着出去,就得学聪明点,说些你我爱听的话。眼下,他们已然与高凡两分阵线,彼此间水火不容——你大哥手里握着那把喜鹊锁另一半的线索;而薛韫始终是高凡亲手埋在金砂水路上的一颗火雷,经年来,蒂春瓶里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怕是都藏在这‘三尺身’的肚子里。我若是高凡,此二人必先诛为快。而殿下你么,自你封定北疆那日起,悬刀断落的尺寸,都将只取决于你逼临靖天的步伐是急是缓——毕竟,现如今你已然是挡在太子面前,唯一的一块抵天石了。”
耳听那两人还在细数前尘旧祸,没半点新鲜,殿下耳根子发胀,刚要抬手去蹭,突然就听见薛韫提到了一句“姚疆”,他顺势一震,忽然想起了什么。
二爷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过头,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薛敬摇了摇头,眼神垂落,刚好挂在了这人方才被自己吮红的耳垂上,软垂好似半个染血的白茧,坠在茧肉下方的那粒血痣好像更红了,像是能扯出一根揉血的潮丝,连脖子都跟着软荡起湿气……
殿下忍不住探身过去,请命又似告饶,拿舌尖稍稍碰了一下……
二爷吓了一跳,情急往后一靠,正好被石壁上的石凸杵着后腰的淤伤,霎时浑身一麻,嘴唇微张着闷喘,硬是憋着没敢出声。
“别闹……”
薛敬眼角狠跳,攥紧他的侧腰,偏托着往自己身上挪了挪,“淤伤不可小觑,我轻轻给你揉揉。”知道他此刻不敢发难,继而胆大包天地撩开他的内袍,循着他后腰的淤伤,用蘸了药水的手指在他腰后缓缓地按……
二爷忍无可忍,快速攥住他的手腕……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皱起眉,“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憋着没说?”
一般这人随时随地犯浑的时候,都是意识到自己办错事了。
果然,薛敬眼神一躲,手心攥起成拳,不敢作弄了。
“我……”
突然,底下传来岭南王一声低问——“小叔,你说老实话,姚疆当年是不是没有死在九龙道?”
二爷骤然一惊,头皮差点跟着炸开,蓦地转头看向薛敬,就见这人轻轻咳了一声,连忙松开他,抬手蹭了蹭鼻尖,“方才想说来着……被、被那什么打断了。”
……说的是方才在甬道那头上药时,他没轻没重在自己身上造次那事。
“你荒唐!”二爷想撞开他,又不敢使大力,只好攥住他的手背,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薛敬赶忙束紧心神,往下头瞟了一眼,凝声对他说,“薛韫说,这些年来他与高凡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他帮高凡养活姚疆生前留下的‘春穗子’,高凡则要助他铲灭薛氏皇族。”见二爷惊得脸色都白了,忙又补充道,“对,没错,当年姚疆被困九龙道后,有人曾冒死将他从炸成废墟的枕生峡救了出来,后秘密送到京畿的黄道宫,又苟延残喘地活了三个月。薛韫的原话是——‘那只春穗子被养在蒂春瓶里,等姚疆惨死后,灌了一地的金汤’。”
二爷愣了片刻,才猛然反应过来,“你是说……姚疆生前,曾在身边‘养’过一名蒂姑,待他死后,那女子诞下一个麟儿——是姚氏一族最后的血脉。”
“是这个意思。”薛敬暗暗道,“但这个孩子是谁,在哪,薛韫没说。”
这时候,薛韫低哑的笑音再次浑浊响起,就听他对岭南王说,“大皇侄,你果然对那件事耿耿于怀,这些年来,没少派人暗查吧?”
岭南王在薛韫的笼子前踱起步,犹似安闲,“当年,姚疆倾全族兵力为保太原,几经恶战,终大败五王。姚氏族军同样伤亡惨重,在回程途中困陷九川,又因粮草被阻,改绕九龙道,却不幸掉进了另一拨暗兵的埋伏,最终以万石硝火作塚,全军覆没。听说那一战后,九龙道被生生炸出了个跑水的山豁,矗起一座连燕云一带的地方志都不曾记录过的崖口——枕生峡。”(前情:527章)
岭南王拔高声音,像是刻意让想听的人听见,“我确实曾派人暗查过那一战,几经辗转后发现,原来在姚疆陷落九龙道之前,还有一支伪装的暗军曾提前进山,最后在冲天的硝火中,拼死只将姚疆救了出来——那也是一支朝廷军。”
此言一出,犹似一把撕裂昏史的剪刀,所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前尘真相悉数浮水,薛敬和二爷相互看了一眼,都似闻雷惊。
薛敬眉峰蹙紧,回忆道,“我记得谢冲曾说过,最终将五王残部剿灭鱼子沟的是魏家军,主将魏衍,魏知信的小儿子,烈元帅还曾是其麾下的一名参将。可我们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件事——当年被派去九龙道暗算姚疆的朝廷军是哪家的?救姚疆出九龙道的另一支暗兵又是谁的人马?” (前情:431章)
“还有另外一件事——”二爷接上他的话,“那支前往营救姚疆的暗军没有朝廷作保,那他们是怎么出关过城的?所有进出九龙道的城关和路线我早已烂熟于心,彼时正值五王残部清剿末期,自太原至九川的十三条舆马粮道早已被朝廷军封死了,从南至北千里长关,沿线州府皆设战亭,流民不让南渡,被圈在原籍或是被迫北迁。别说是人,就连一条狗,都不一定能闯过燕云一带的延边路障,更何况是整一支的救援军。”
薛敬又说,“那有没有可能,他们乔装改扮,走的是无人问津的野路呢?”
“有可能,但是能做到三十六年来密不透风,不是天神庇佑,便是有人在某个战亭上给他们开过后门——”二爷轻轻捻动手指,用几不可闻的气音说,“旱路被阻,官亭设卡,野道风险难料,不一定能确保万无一失,还要沿途避开所有眼线,比朝廷军早一步埋伏进山……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走水路了。”
“能北出燕云的水路可有不少,桑乾河的分支差不多都可以,但那些支流几乎都在云州附近,早就被朝廷军封死了,更不可能乘私船……”薛敬又仔细想了想,突然间灵光一闪,“便只剩下一条水路远离云州,又能快速绕进九龙道——”
两人的眸光霎时撞在一起,心有灵犀,异口同声——“幽州,雨危船渡!”
良久的沉默之后,薛韫猝然发出讪笑,“连前往营救姚疆的暗兵都被你挖出来了,看来大侄儿也不像他们说的,这些年来瞪眼瞎似的,只心甘情愿当高凡手里的一只‘皮影人’,皇叔终是小瞧你了。我猜,果然还是幽州那条水线没收拾干净,是雨危船渡出了什么纰漏。”
“不,雨危船渡没出纰漏,你们收拾得很干净。”岭南王脚步一顿,低头凝视着薛韫,“起初我派去暗查的人也毫无头绪,高凡的爪牙在朝中手眼通天,做事滴水不漏,雨危船渡的船令司被你们自上至下清剿了一遍,连每一艘船底的藻泥都刷得一干二净。我朝官渡行船,明令,经停关隘必入船录——人数、籍贯、目的和去向都会被详细记录在案,若遇战时,会更加事无巨细。可我派去的人发现,当年所有船录都是完整的,独独缺失了姚疆深陷九龙道前后的那一个月。小叔,那一个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