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他高凡为营救姚疆,私派暗兵,出关入山的时间吗?”
好一会儿后,薛韫才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刻意抬眸扫了一眼半腰上的通风甬道,古怪地笑起来,“不错,确实曾有一支暗兵从东水开拔,过雨危船渡出关,前往九龙道营救姚疆。为了避开旱路的朝廷守军,雨危船渡的船令司长曾为那二百三十多名死士开过后门——那人是被贺人寰重金收买的,过后和船令司的其他人一并被灭了口,渡亭船录上消失的那‘一个月’里有过这艘营救船的记载,同样也被贺人寰的人一把火烧了。咝……按理说,查不出来才对。”
“的确。我开始着手彻查这件事,已经是在高凡投奔我岭南封地之后了。大海捞针啊……想在高凡血洗过的地方寻得蛛丝马迹,实在比登天还难,况且又过去了那么多年。好在姓高的要寸步不离地照顾姚疆的‘春穗子’,凡事不能亲力亲为——于是这‘纰漏’就出在了他派出的人身上。”岭南王阴沉地笑了笑,语气略带上几分倨傲,“小叔,贺人寰这个人做事,总是有那么点自负,分明是一只到处掉毛的阉狗,每次撒完尿,还不好好地检查一下自己的屁股——他当时只顾着清杀雨危船渡,怎么就忘了血洗背后的幽州府呢?”
薛韫一愣,“幽州府?”
“您可别忘了,救援船出关的时候正值‘战时’,平日里一个月才会往幽州府誊送一次的‘渡亭船录’,就变成了每日一次。因此船录中被贺人寰‘抹去’的‘一个月’,实则早就被信使一日不落地送进了幽州府的卷宗库。”岭南王幽幽一笑,“这也就是后来为什么那卷宗库被令晏鲁一把火烧了的根本原因!”
“什么……”薛敬愕然。
原来那幽州府的卷宗库竟然是被丁奎的前一任知府——令晏鲁亲手烧毁的!
薛敬清楚地记得,早年间二爷闭口不谈自己的身份和经历,还三令五申不让自己回寨,屡次将自己赶出寨门。于是为了探究烈家军战败九龙道的真相,以及燕云一带的过往,他曾令丁奎整理过幽州府的卷宗库。却意外发现,泽济二十四年左右,卷宗库曾走过一次水,烧毁过一批燕云腹地的文卷,却唯独夹柜中用蜡封着的几份密函和一本“燕云方志”的残卷幸免于难。(前情:17章)
其中一封复原的密函是关于燕云十八骑前往不悔林劫皇镖的密令,而那本摘自“燕云方志”的残卷则记录着燕云一带军民的变迁。(前情:81章)
起初薛敬以为,那纵火之人试图效仿昏史,示假隐真,有意掩盖当年云州覆灭的真相,以及烈家军恒镇北疆的丰功,不愿后人寻觅翻案。可随着五王联战、云州鬼门、西北军府、太平教……以及高凡和姚氏一族的前尘旧案相继浮水,那位火烧卷宗库的令大人似乎远远不止“毁尸灭迹”那么简单。
如今看来,令晏鲁想要销毁的,其实是泽济二十三年底,高凡为营救困陷九龙道的姚疆,从朝廷秘密遣派救援船,经停雨危船渡时被详细记录下的那本“渡亭船录”的誊抄本——只有让船录中的那“一个月”彻底“消失”,才能守住曾有一支朝廷暗军前往九龙道援救姚疆的秘密。
可是为什么呢……
令晏鲁若真是高凡的嫡系亲信,索性一把火将整个卷宗库烧干焚净不就好了,何必还要畏畏缩缩地,刻意留下夹柜中那几张“只言片语”供后人揣度。
……
二爷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安抚似的,“我猜那位令大人故意留下夹缝里那些东西,是为提醒你的。”
“可是他销毁了那本船录,里面记载着姚疆战败九龙道前后那‘一个月’里雨危船渡上发生的一切,彻底掩盖了救援船出关的痕迹。”薛敬的嗓音冰冰冷冷的,愤怒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令晏鲁那一把大火,救援暗兵的这条线早就被我们挖出来了,何苦行至此处,枉死这么多人……”
二爷握了握他冰冷的手心,柔声说,“那你就换个路子去想。”
“换个路子?”薛敬无意识地转过神,眼神湿漉漉的。
“你想,什么样的一位知府大人一边为了掩盖痕迹,不惜一把火焚尽所有卷宗,又一边试图将烈家军军毁人亡的线索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留给后来寻求真相的你一探谜底;什么样的一个走卒,一边看似帮助高凡销毁证据,不愿让救援船的事情败露,又一边留下燕云一带军民变迁的地方志残卷,想将‘枕生峡’的记载,以及姚氏族军在大败五王后却被朝廷鸟尽弓藏的‘轶闻’坐实,公之于众。”
二爷叹了口气,委婉地引导着他,“这世间万木可长可短,长路有进有退,唯独这‘人心’二字,有冷热之分,却无黑白二色。殿下,掬一水,无以知江海。”
“你的意思是……”
“令晏鲁如此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一边为报姚家的恩,一边为寻高凡的仇,我猜……他是李禾威的人。”
“李禾威的走卒,你们自始至终没抓干净吧?”
岭南王负手站在笼子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薛韫,“当年李禾威背叛高凡后,带着几名亲信逃离西北,最终死在了出丹霞关的路上。”
薛韫不解,“这和令晏鲁有什么关系?”
岭南王道,“那令晏鲁就是西北应忠人。元熙三十年,他考取功名后被派返应忠,在鸣沙渡的百船司当一名小小的校入船令。五王联战末期,战乱祸横应忠,姚疆便请高凡的义军前往护城,李禾威就是护城先锋。护城战中,义军与百船司里呼外应,终成功退敌,全城幸免罹难。令晏鲁与李禾威在那一战中相识,两人一见如故,令晏鲁将他视为恩友。五王联战那十年间,因为蒂连山豢养蒂姑、铸造死士的做法有悖人伦,李禾威屡番劝谏,高凡皆一意孤行,两人间的嫌隙越裂越深。直到姚疆出事前后,高凡‘练兵’的手段愈发残酷,李禾威终于彻底与他决裂,在逃越丹霞关时,被高凡的人马追上,惨死于白马云滩,所有亲信中只有一名画童逃出生天——而护着那名画童秘密逃离西北的人,就是令晏鲁。”
“原来是这样……”
薛韫还从未有自蛛网边缘粘着的“蒂生蚁”眼中窥探过这段往事——令晏鲁在他眼里,就是这只细小到肉眼都看不见的“蒂生蚁”。却没想到,这样一只用一片指甲就能碾死的小蚂蚁,竟然是导致他们整张“蛛网”起裂的至关。
“令晏鲁……”薛韫仔细琢磨着这个名字,像是垂怜寒乞似的,多念叨了几遍,邪恶地笑起来,“往往高筑倾颓不是因巨浪翻腾,拇指大的一个蚁巢就能倾覆一切……可惜,高凡太过自负,始终不明白这个道理。”
岭南王又道,“元熙三十三年,令晏鲁被调离应忠,右迁幽州府。元熙三十七年,五王战败,姚疆深陷九龙道的消息秘密传至幽州,为了报当年姚疆使李禾威前往应忠护城的大恩,每日从雨危船渡送往幽州存档的渡亭船录都被令晏鲁一份份扣了下来——那之后,他瞒着天下人,用一把火将那只救援船过雨危船渡的痕迹彻底抹去,直到古稀之年致士还乡,这个秘密他独自守了三十二载。”
岭南王说到这里,突然玩味一笑,语声略显遗憾,“可惜啊,令晏鲁这个人,迂腐、懦弱,智计平平,还最爱伤春悲秋,有那么点忠肝义胆,可惜不多。致士还乡之后,你说他好好在应忠老家过他的日子不好么?还非要逢初一过十五的,就独自跑去丹霞关外的白马云滩吊唁老友,次数多了,难免败露……”
薛韫看向他,顿了一下,“原来令晏鲁最后是落到了你的手里。”
岭南王残酷地笑了一下,“我也不过是废了他一双儿女,拿两对招子放到他面前罢了,要不怎么说他迂腐、愚忠、又懦弱呢?”
甬道口,薛敬双拳攥紧,一双眼里快要溅出火星。
“简直无法无天!”殿下咬紧牙关,“丁奎曾与我说,令晏鲁是在告老还乡后病故于原籍,现在看来,岭南王曾用令家一双儿女作为要挟,令晏鲁是被逼无奈,才将当年掩盖救援船的秘密和盘托出,恐怕令家全族都已死在了岭南王手里——还真如你所言,令晏鲁那一把火……是为了报当年姚家的救城之恩,同时留下烈家军的线索给我指点迷津,是为直指高凡,给李禾威报仇。”
既是报恩,又为报仇,所以令大人左右为难,一把火烧得畏畏缩缩。
可他又难免疑惑,“但我不明白,算一算,令晏鲁受制于岭南王的时间刚好是我追随老师南征北战的那三年间,就是你把我扫地出门的那段日子,既然我大哥已经知道高凡对他目的不纯,为何还要继续与他合谋,不肯立刻解束?”
二爷听他那句“扫地出门”,只觉十分刺耳,无端皱起眉,却也不好发作,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你大哥多年来威震南疆,也不全是吃素的,恐怕从更早时候起就察觉到高凡对他存有二心,在得知令晏鲁所说这一切后却没有及时解束——一来可能是因为倨傲自负,觉得高凡不敢真的将他当成一步登天的踏脚石;”
“二来,毕竟高凡是这世间难得的无双智士,不必三顾茅庐就亲自送上门的‘智囊’,还带着蒂连山一众死士,和五王残部累积多年攒下的人脉和金玉。少废数十年苦工便能坐拥‘金丝带’这等贯通南北的行兵运路,还能坐享饮血营,挟制北鹘皇族,对镇守北疆的小皇弟暗布敌网,借刀杀人。而他,自始至终独立南巅,片尘不染。功是自己的,过都是别人,如此好事,怎能不心动?再有……”
“嗯?”
“黑心烂肝的贼船就那么一艘,一旦登船,就下不来了。”二爷讳莫如深一笑,“高凡一心只为给姚疆复仇,一身清名败于泥沟,他也无所谓,毕竟连‘蒂春瓶里养祸胎’这种丧尽天良的手段都用了,名望于他,早已如虹霓过眼,一文不值;可你大哥不一样,在他来看,名望可比性命重,他日称帝,是要名垂青史的,怎能被泥沟里一只恶贯满盈的耗子拖下水?于是逼不得已,只能与高凡狼狈为奸。”
“哦……”殿下轻轻点了点头,忽然凑到他唇角,任性地碰了一下,“不是‘扫地出门’……”
二爷抬起眸,“嗯?”
殿下故意顿了一下,片刻后接上自己的话,“……又是什么呢?”
“……”还蹬鼻子上脸了。
二爷无奈一笑,“那叫‘好男儿志在四方’,雏鹰生翼,早晚是要离巢的。”
没想到,这人还特别有理,一本正经地反驳,“‘巢’即是‘家’,四方连海,四海为家,那我的‘家’又在哪呢?”
“……”二爷被他问住了,张了张嘴,没立刻答。
“在你啊……”他轻叹着说出来,呢喃着,有点委屈。
所以绕了一圈,又绕回去了。说到底,还是自己心狠,将他从“家”里扫地出了门,怕是这委屈要跟自己耗上一辈子。
“但我知你难处,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自己晚生六年,迟来十载,与我相遇即是受难。”
二爷笑意苦涩,刻意没去看他。
他这一生就像一面碎了无数裂缝的铜镜,无以弥补,满目都是遗憾。
忽然,底下那岭南王发出一阵疏离的冷笑,像是生怕想知道的人听不见,刻意再次拔高嗓音——“小叔,既然说到了李禾威,便不得不提一嘴烈家人,毕竟有些人想知道,他的大哥是怎么死的——是被谁剖开了肚肠,淌了一地的血。”
薛敬心口猛然一颤,下意识用双手捂住二爷的耳朵,身体向前倾,把他整个人盾一般遮住,逞能似的,像是要为他挡住天下间所有的山风海啸。
可他的呼吸焦灼又急迫,无端发着抖,“别听……这段别听了……”
二爷却一反常态,听见岭南王这番话,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甚至反攥住薛敬的手,一寸寸慢慢地往下剥,他剥一点,殿下就再往回捂一点,彼此拉锯着,耳骨搓红了,血淋淋的……
像是在心尖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别……别听了……”殿下央求着。
可那人往下剥开的手指没有一寸不舍,眼中赤诚一片,飘满了殷红色的火烬。
那是烧干心头血,惨落在尸丘上的一层人灰。
岭南王的嗓音犹如凌迟,还在一刀刀往他身上剐——“小叔,您当时在场吧,你们那么多人按住他,一把尖刀顺着咽喉往下,一直剐到了这、这、还有这——”
他每一个字都似将刀锋剐在听者的腹肠上,再一寸寸地往外掏空。
可二爷仍然不为所动,泛白的指骨猛地一缩,死死攥住薛敬扣在耳边的手。
“别……求你了……”殿下不知所措地硬僵着,急得快哭了。
二爷心宁意定,轻声道,“这一段,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