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断裂带,削尖矗立的陡峰形成两立夹击的危谷,一条水带自西向东,峡谷两侧分别驻扎着祝家军和水师大本营。
接到南岭雨林中靳王放出的信火后,早已将银枪磨利多日,枕戈待旦的祝大当家一个猛子扎进火铳营,亲自检查好火器和檑木,即刻集结全军,出征峡谷对岸的水师艨艟阵。东运水师的主军营一直就镇在对岸的河湾处,多日没见动静的祝家军突然主动出击,康兆朴即调艨艟并走舸应战。
艨艟在前,走舸镇后,以舟为车,以楫为马。
不多时,众船逼近,峡谷两岸喊杀声震天。
烧红的矢石、檑木像是刚从灼沸的油锅里取出来的,夹岸砸下,不计其数。山谷弥漫黑沙,犹如在峡谷底下架起百仞高的柴峰,引燃后,不计后果地屠烧。
“继续扔檑木,照着艨艟砸!!”祝龙喊得嗓子几乎破音。
可艨艟并非战船,船身小,航速快,两侧开掣棹孔,前后开弩窗、矛穴,以犀革蒙覆,倒插铁刺,专克檑石,所以行驶在最前面充当吸引攻击的“活靶子”,即使被砸中,也会被铁刺和矛弩反破,只要船兵躲在船厢里不冒头,保证火屑不烧穿船身造成沉水,艨艟全速冲破檑石阵,就能逼向峡谷对岸祝家军的总军营。
而走舸作为主战船,船舷安重樯,棹夫多,多选战卒精锐,航速稍缓,不敌砸落矢石,索性跟在艨艟之后,待艨艟冲破檑石阵后再登岸袭营。(注1)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着火的檑石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山顶砸落,康兆朴想让艨艟冲破矢石阵的想法仍是徒劳,可他绝不退兵改道,执意猛攻。因为祝家军抢占的高处地缘是优势也是劣势,他深知祝家军没有水具不敢贸然下山,只能在山顶被动防御,只要坚持与祝家军打消耗战,撑到檑石滚木用完那一刻,就能取胜。
祝龙显然也猜到了这一点,于是将滚石檑木集中在峡谷的头尾两边,将前后漏风的面口袋前后扎死,请君入瓮后绝不主动攻击,只等艨艟往军营这岸猛攻时下“檑木雨”,艨艟停了,他们也短暂休战。
短短数日,经历过三百族军甘愿赴死的祝大当家,已逐渐学会了忍而不发,任凭对岸敌军激将笑骂,他始终埋着头,就是不主动下山。
然而有些小士兵却是忍不住了,鼓着腮帮子就要往山下冲。
“都给老子猫好了!谁也不许动!”祝龙躲在一块岩石后,对那些想要冒头的士兵怒喝,“艨艟是水战的扛把子!下水对战就是个死!姓康的要跟咱们打消耗,咱们就跟他耗!精打细算,每一块檑石都给老子用在刀刃上!”
“可大当家,他、他们骂我们!”
“他们骂他们,你们没嗓子不会喊吗!给老子喊到他们钻回娘肚子里哭!”
“是!”
于是,每集中投下一次檑石,祝家的矢石阵就齐齐爆发一声咆哮。
若吞海巨兽于南岭川云中刚刚苏醒,两岸碎石被吼声震落,地颤山崩。
对岸敌军的骂声被彻底压了下去,两方僵持不下,艨艟攻不到对岸,也退不回去,祝家军把自己的退路彻底断了,檑石若雷霆,重石成火雹。
剑门关峡像是被活生生剥下了一层橘火软皮,每一寸皮囊都被烧化了,远眺成为一座喷涌着岩浆,寻川脉淌下脓汤的熔缸。
东运水师背水一战,已无路可退。
康兆朴杀红了眼,调动了所有船舰,赌上了自己为将多年累胜未败的绩业。
“攻进祝家军营,不惜一切代价!”康兆朴咬紧牙关,在东南峡谷岸指挥冲锋,”艨艟不敌就让走舸顶上!调兵,继续调兵!”
他深知二十一条粮脉已于昨日战亡于湿岭,仅剩的这些前线船舰正在拼死应战,没有补给,没有援军,他们只能用不惜命的手段赴死一征。
要么杀过去,要么死于过去。
祝家军这边,火檑木砸光了就换成油桶,油桶没了,就临时搬来峡峰上的巨石,缠成串,用尽气力往山下推,火油浇洒在江面上,腾起灼荡天阙的火浪。
“誓死拖住康兆朴,给王爷那边赢取时间!”
大风来袭,卷起狂雾,江面的视野变得模糊,投石兵置身高地,已逐渐看不清江面上的艨艟行驶到了哪里。
艨艟一见时机有利,立刻全速直冲,瞬间便有几艘冲进了对岸军营的驻地,好在被守在岸边的弩军以箭雨防御,及时地守住了。
可一旦艨艟不计后果,不多时驻地便会失守,祝龙一改投石法,命所有人将檑石集中在靠近自家军营这边,势要守住最后的死线,屏息听辨江面水波的缓急,来确定艨艟的远近,再配合延岸弩兵的助攻,没过几个回合,祝家军又找回了投石的节律。
康兆朴一看艨艟不敌,剑门关外的战况对水师愈发不利,立马转头下令,“传令盛潜,急调楼船军回援!”
南岭雨林中,枝叶犬牙交错。
潮虫翻覆,螽眼无眠,绵绵湿岭不见人迹,仿若遗忘于红尘的绿水迷途。
大风雪无端造次,群马飞踏,撞碎一块块碎石,随霜雪砸落水淖,溅起的水滴映出西北天被战火染红的远云。
“殿下,剑门关那边打起来了!”
即便此地距离剑门关近百里远,依然能听见西北边响炸夤空的鼓音。
靳王悬缰叩马,“到了。”
这里是靠近八音峡的一处三通要塞,左路去花阳琴水,右路往东去海郡东州,中路是一条河,北起灵江,入花阳琴水后出岭南郡,转入南海郡,直抵朱礁港入海,接近入海口的这段河道被当地百姓改了名字——名“竭海若”。海若是一方海神,顾名思义,人们不愿外海诸神侵犯内陆,于是以“竭”字归名。
众人驻马于一处河崖上,此处地势偏高,云蒸雾郁,远眺竭海若河,犹如一条飘逸于雨林中的锦缎。
同时抵达的还有十八骑族军里的所有“韩氏火毒”。
韩通是乘着竹筏从入海口那边赶过来的,一起抵达的还有韩家另外几位长辈,一见到等在河边的靳王殿下,几位老人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靳王殿下,您就是……殿下!”
“可算见到您了,殿下!”
他们一个个扎在地上不愿起身,好在二爷走前提醒过,韩家这几位叔伯除了埋头专制火毒,再来最擅长的,就是哭了。
殿下见左右搀扶不起,越劝哭得越凶,索性朝一旁的膏肓使了个眼色,随即几名无天上前,左右架着他们,从地上一个个薅了起来,韩通更是被抬着,放到了水崖边的一块岩石上。
“韩二伯,您看眼下战时紧迫,要么您一边哭着我一边布战?”薛敬蹲在他身边,沉声温语。
韩通好在是听了劝,紧紧攥住殿下的手,老泪纵横,“殿下请说。”
薛敬指着河对岸,耐心道,“河对岸此刻正泊着东运水师二十一条粮脉的所有火船,是我和季卿在灵江上从姜锦羽手里劫来的,上面剩余的火量足够炸毁栎京湾的所有楼船了,待会儿楼船一转移进琴水,天堰十二水阶将同时泄洪,十里亭江堰是最后一道水阀,所有火船顺势北进,水师的楼船军就别想再回东州了。”
韩通重重点头,“那殿下需要我等做什么?”
薛敬笑了笑,“请叔伯们来,是想你们帮我丈量船上的火量,布好火捻的位置,届时好发挥其最大威力。在布火方面,我们都是门外汉,还得您老出手。”
“好,交给我们老韩家,您就放心吧。”
殿下向来知信懂礼,言辞威严又不失礼敬,一笑起来眉宇间那股逼人的戾气就散了,俨然学堂里最乖巧懂事的好学生,眉清目秀,最擅讨长辈的欢心。
韩通上下打量着他,越瞧越欢喜,乐呵地直点头,“好好好,季卿的眼光确实不错,难怪他平日里总跟我夸您。”
薛敬一怔,忙问,“他平日是怎么夸我的?”
韩通想了想,煞有其事地念叨,“他时常言您乘危走险,敢干天常,做事剑走偏锋,逆人之不能走,怒神之不敢怒,最是不让他省心。”
“……”这是夸吗?这骂的也太脏了。
殿下低下头,闷声说,“他这是嫌我总给他惹事,骂我呢。”
“这哪里是骂您!”韩通全然不赞同他这话,语重心长道,“拥治世之能者,乃敢干天常;剑不走偏锋,无以清浊世;孤行于劈荒拓壤的道途,必有雷霆之响,雷霆震耳,人神自然不悦。死板叫条那是庸碌所为,万乘归心势必有人独辟蹊径,一辈子循规蹈矩,注定成不了大事,要那么乖巧做什么?您就不该让他省心。”
薛敬猝尔一笑,虚心点头,“是,晚辈受教。”
韩通这话一出,简直堪比丹书铁券,是能拿到二将军面前在“生死关头”保命的。殿下一朝摸到族中长辈许他的一片符云,顿时若天降祥瑞,从此携心上人抟风摇指九万里,覆雨翻云,百寿尽欢。
“可他一不痛快,我就不敢碰。”殿下得了便宜,却还装模作样地诉起苦。
韩通成日与火毒为伴,大半辈子活得一板一眼,哪里听得出这人的弦外之音,他立时摆出长辈的架子,佯作嗔怒,“他若不懂事,下回您告诉我,我去说他,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我哪敢。”薛敬表现得异常乖巧,“有二伯撑腰,那可再好不过了。”
韩通听他这么称呼自己,总觉得以下犯上,不禁为难,“殿下千金之躯,这么唤老头,怎么敢当呢。”
“敢的敢的,”薛敬认真道,“莫说燕云十八骑曽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怕不是,如今我与二将军交好,已算进了十八骑的族门,便理应唤您一声二伯的。”
韩通一头雾水,半天没咂摸出他那句“交好”是怎么个“交”法,还道是两人这些年相依为命,彼此成了肝胆相照的兄弟,是刎颈之“交”。
膏肓快步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殿下,斧礁门起锚开海了。”
薛敬立刻起身,“闻同的人马埋伏好了吗?”
“埋伏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
“那咱们走吧。”
薛敬正要转身牵马,韩通忽然问,“殿下,我们十八骑族军还能做些什么?总不能、总不能只布火毒吧?”
薛敬笑了笑,“韩二伯,您带人布置好火毒后,立刻转移到天吴山顶,那边。”
他随即引着韩通往竭海若河东南方的山峰看去,“火船那边有我已安排好了人,会送你们过去。”
还没等韩通反应过来,靳王和无天等人已经策马走远了。
虽有不解,韩通却还是依令撑筏到对岸,找到了藏泊的火船,亲自带领族人仔细安置好火毒的置位。刚一布妥,接迎他们转移天吴山的人就到了。
竟是个漂亮伶俐的小姑娘。
只见她一身淡紫色襦裙,手执蓝色火把,身后还跟着一群不大点的小孩。
“你是……”
“伯伯您可以叫我阿灵。”
阿灵将蓝色火把递到他们每一个人手里,嘱咐道,“这里是湿岭的最深处,蛇虫多,用这盏琉萤灯可以避蛊。”
原来那并非火把,而是一个个琉璃灯罩,每一个灯罩下面都飞舞着上千只蓝色的萤火虫。
午夜的湿岭虫山一片死寂,只有极远剑门关外愈演愈烈的战火仍在纷腾,有了一盏盏蓝色萤火照路,这一路上山果真蛇虫避忌,连螽鸣虿语都不曾有闻,没用多久,阿灵便将韩氏一族领上了山巅。
天吴山是湿岭群山中的最高峰,凭崖远眺,云开雾散,视野逐渐开阔——那条贯穿湿岭的竭海若河横越南北,其正北方是琴水乃至栎京湾,西北方是正与水师艨艟激战的剑门关,正南方是南海郡朱礁港,再远,便是一望无际的外海。
“阿灵姑娘,殿下让你带我们这些老头来这里,到底为什么?”
“等人,吃茶,观战。”
阿灵早就命巫童们在山顶视野最好的观景台上摆开茶案,驱蛊避凶的灵犀香点燃后,飘绕的香气沁人心脾,不一会儿,要等的人就来了。
只见十八骑各族部陆续登顶,都是从四面八方召集来的,好在山巅开阔,几千人齐聚在此地方也绰绰有余。最后登顶的,竟是一直住在祝家军营的“灵医百药”,俞老爷子和他的小孙子俞念城。
众人面面相觑,细数自己是怎么被诓来的,互相核对后才发现,原来他们这些人一半是应靳王的火信从各信亭要塞赶来的,另一半则是听了二将军的鹰信,转移自人疆马道,两边的令信几乎是前后脚,分明是他们商量好的。
“这是怎么回事,用各种理由把咱们骗到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