嚷,二爷终于听清了,“敢问这位副将军掌管哪艘楼船?”
“楼船四舰,任子虞候,姓徐名岑。”这名叫“徐岑”的副参扬声趾高气昂。
二爷笑着“哦”了一声,尾音拖长,“楼船四舰,那不就是掌管酒船的?几十坛扶桑酒镇在船底,连啃木头的船虱子都要笙歌宿醉,您就没偷饮上一口?”
“你——”徐岑说不过烈衣,便转头去攻击盛潜,“盛将军,您为何不愿碾死他?林将军在任时,楼船军可从未受过这等羞辱!”
盛潜向来最忌讳旁人在他跟前扬赞林戚杉的功伟,这徐岑竟还真情实感地对比上了,还是当着一众楼船军的面。盛潜逞强好胜,从来让他丢面的人都该死,眼下不说还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原本正打算下令碾船的盛大将军此刻心里逆反,竟也想滥用将权,故意拖得更久一点,倒要瞧瞧林戚杉花尽心思和金钱养出的一群豁命狼,在他沦为丧家犬之后,还能有多少人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于是他愈发好奇烈衣此行的目的,试探道,“二将军不惜涉险亲赴征前,不止是为了赏景这么简单吧?”
二爷露出一抹“终于说及正事”的淡笑,神色忽显微妙,“自你我两军划地启征,贵师内部将职更迭之速如风驰电转,虽说贵师应捷权变,却也已被我军若凌空劈斧,自上而下分化、瓦解,二十一条粮脉不战而溃,如今只剩前线艨艟和楼船军苟延残喘;”
他无视了主舰船头一众哗然,在一片叫嚣的怒音中克制有礼。
“嫌隙缔生,始自楼船四舰那十五坛镇船的扶桑酒。林戚杉为求自保,一边派杀手回东州,欲血洗海螺巷,消杀泄愤,另一边则命心腹尽快转移贡酒,毁证灭迹;我将那名杀手掳获后原想杀之保人,却不想巧遇盛大将军亲赴莲花九里,放跑杀手,再去洛阳亭劫下真酒船。林戚杉得知贡酒被劫,自知无力回天,于是趁夜出逃,想携全族远赴外海避难,倒是石鳞被您活捉回水师总营,竟然没死。”
“或许是因此刻水师内部能将凋敝,康兆朴无人可用,于是不得已,他升你做了这楼船军总将。为了稳固将位,你明着依康兆朴之令,立刻派心腹军前往南岭雨林围剿林氏一族,暗地里却是命他们务必从林氏手中拿到这些年康兆朴通敌海寇的罪证,只要拿到那本‘黑账’,从今起,无论东运水师再添多少员猛将,你盛大将军都将自始至终鳌立万川——好一招阳奉阴违。”
二爷无所谓盛潜此刻的脸有多难看,反正离得远,他看不清。
“这就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诸位至此应该也能猜到,为何他盛大将军就是不愿下令碾船,任我在这大大方方地揭他老底——因为他还没拿到那本‘黑账’呢,不能杀我。”二爷刻意往身后南岭雨林冒起黑烟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应该快了,就快有结果了。”
主船上几名林氏参将面面相觑,纷纷盯着盛潜的背影,神色惶恐。
盛潜则低低地哼了一声,装腔作势道,“一派胡言,传令,碾船!”
“慢着!”二爷扬声打断了他,“先不忙杀我,不若再耽误将军片刻,抛几个疑问出来,请您解惑吧。”
“其一,是谁将你在水边偶遇的那名闻氏哨兵放进水师总营的?正因为遇到他,才让你在被康兆朴以能为不济羞辱后,有机会前往莲花九里私见闻同,从而才有了后面的纵虎归山;”(前情:614章)
“其二,是谁将你私往莲花九里的消息告知林戚杉的?这才让他提前有所警觉,并做好了逃亡远海的准备;”
“其三,是谁将你假借劫酒船之名,暗中与石鳞结盟,欲登楼船总将之位的野心告诉了我?”
“其四,又是谁,将你遣心腹军前往茧沧岩拿‘黑账’的消息告知康兆朴的?”
“……”最后一问,着实令盛潜大惊。
烈衣提及的这些问题看似都是旁枝末节的小事,却桩桩件件都是足以让他问鼎楼船军的重要转折,也是有朝一日可能将他扯下人巅埋种的雷——
纵观全局,若没有那名闻氏哨兵,他就无法去莲花九里暗通闻同,也就不可能纵虎归山,成功在林、康两人间划下无可转圜的那一刀;若没人将他私见闻同的消息告知林戚杉,林戚杉也就不可能将时机掐得那么准,赶在开战前逃之夭夭;若没有人将他与石鳞暗中结盟的事告诉烈衣,此人也就不敢仅凭一叶扁舟到此拦路,还堂而皇之地将康兆朴已知自己派兵往茧沧岩的事欣然相告。
这些他始终狐疑未果的迷因皆有迹可循,蛛丝若能结网,是需要步步成结的。
而眼下,扎在蛛网上的那些不起眼的“结”,既成就了盛潜此刻问鼎楼船军,也同样,会在他出人头地之后,毁尽所有。
一时间,身边所有人都成了暗中窥伺的伏蛛,仿佛这些面和心不和的林氏参将个个都是随时会背刺他的刽子手,人人得而诛之。
——“您身边有叛徒,致命的。”
果不其然,二将军随盛潜心浪起伏,正中下怀。
他随即话锋一转,略显惋惜,“可惜,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也许是你自己的心腹,也许是那些林氏家臣,也许是康兆朴长久以来养在楼船上的探子,又也许,根本就是这千万水军中寂寂无名的某某——”
二爷的声音忽然放低,若江流冲撞海石,带起的纷腾滔浪。
流沙退去,浮起幢幢明鉴忠奸的鬼影,的确致命。
于是盛潜一反常态,并没再下令碾船,而是垂眸盯着江面上伏动的迷雾,盘算起接下来一局的生杀。
而烈衣此话一出,霎时让水师楼船上的军将人人自危。他们纷纷朝对方投去怀疑的目光,又快速将眼光放低,貌似事不关己,刻意避嫌,谁都不愿和尚未确认的叛徒扯上关系,倒是瞥向盛潜背影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带上了愤怒和不屑。
尤其是方才叫嚣最大声的那位四舰子虞候——徐岑。
徐岑的目光比之方才更加阴邪,眉薄而晞,一副少信多欺之相。他始终看不惯盛潜在此拖耗,不耐道,“盛将军,您还要继续听他胡言乱语,疑心自家兄弟么?如今整个楼船军横在江心,康大将军却在前线冲阵,若有阵亡,谁来负责?”
盛潜侧头正视着他,无视了他的斥责,忽然道,“方才遣人前往南岭雨林的时候,我记得只有你徐副将军一人在场。”
徐岑蹬大了双眼,骇然道,“您怀疑是我将您遣心腹往茧沧岩的消息告知康大将军的?笑话!茧沧岩在哪我都不知道,如何告密?”
盛潜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我又没说是你,又何必急于解释。”
“我建议您还是好好解释解释吧,免得你们主仆二人生出误会。”二爷继续用徐岑煽风点火,还故意在“主仆”两字上加重了语气,刺激徐岑,“徐副将军才刚刚换了新主,兴许有些不适应,更也可能是贡酒喝多了,忘了自己是谁——”
他随即从袖子里取出一截淡金色的绸带,带尾结着一枚酒环,一晃,叮当响。
徐岑大惊失色,指着那枚酒环脱口而出,“你怎会有我四舰上绑坛的酒耀子!”
“我当这是什么,原是用来绑贡酒坛子的,”二爷装作一副恍然大悟,扬声对盛潜道,“我军在茧沧岩俘获的那名心腹军,他怀里就揣着这么个玩意,我还在想,是不是您予他的信子,却原来不是——”
同一时间,盛潜的脸也变色了。
徐岑刚想对盛潜辩解,忽然旁边两名盛家心腹一把将他摁住,强行压在桅栏上。徐岑的侧脸被抵在铁皮上反复摩擦,挣扎叫唤,“将军,我不知道烈衣为何会有这东西!我若真将您派兵去茧沧岩的事告诉了康大将军,何故还要多此一举,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酒耀子挂在您的心腹军身上,给敌人留此把柄!”
盛潜走到徐岑跟前,躬身,用只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去洛阳亭劫酒船之前,我曾问过你贡酒的特点,你说——‘百花香,炙坛红,青泥膏’。可你半句没提什么绑坛的‘酒耀子’,你是故意漏说的,我劫回主营的贡酒,是假的。”
徐岑空张着嘴,彻底愣住了……
原来,烈衣突然亮出这个酒耀子,不是为了证明茧沧岩的告密者是谁,而是在提醒盛潜——他劫到主营的贡酒是假的!也就是说,原本盛潜可以用来挟制林戚杉、示好康兆朴的物证转瞬变成了一堆没用的废瓷碎,而没有告诉他“酒耀子”的自己竟间接成了帮凶!
“徐岑,你竟敢故意引我去劫假酒!”盛潜怒喝。
“没、没有!”徐岑一下子慌了,心虚地眨着眼,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不对!酒耀子既然在烈衣手里,便是他……是他劫走了真贡酒!”
“不重要了。”盛潜拔出海锚刀,抵在他脖颈上,断然道,“这十五坛贡酒,从未绑过酒耀。”
霎时,刀刃划过徐岑的侧颈,被他危机时脸一躲闪开了,刀刃扎进木栏,木劈溅裂!徐岑右脚猛然一拐、一砸,左侧那心腹兵发出一声惨叫,他趁机甩开桎梏,掰下被劈断的木刺,反手扎进右侧那心腹兵的掌心——“呃啊!!”
心腹兵手心喷出的鲜血彻底点燃了新旧主更替时军中必兴的冷火,楼船军一朝兵变!即使此刻林戚杉已经出逃,被他遗弃的林氏旧臣还是不愿在新主面前卑躬屈膝,他们身上的每一寸毛孔都是被林家的酒池肉林里泡熟的,还没干透,无法接受毫无预兆从半路杀出的新主竟然是个卑贱身,若是连康兆朴身边没养熟的一条狗都能问鼎楼船军,那岂不是他们每一个人也都能鳌立万川!
徐岑用沾血的木刺指着他,退后两步,“盛潜,我算是瞧出来了,你今日根本就没打算往剑门关外援战!就像那姓烈的说的,你巴不得康兆朴死在前线,你好号令整个水师!兄弟们,咱们这些人在他盛大将军眼里可都是林氏家臣,林大将军远逃外海,盛潜便想利用敌军清除异己,说不准今夜就是他二人商量好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围这些林氏旧臣原本就不服骤然得势的盛潜,都憋着火,一见他不分青红皂白突然就对徐岑动刀,于是纷纷站队,不一会儿便与盛潜的心腹分成了两边。
“姓盛的,你赃害林大将军,你才是通敌的那个!”
“林将军就是被他陷害的,连带着也害了我们,若不杀了他,咱们也别想活!”
“盛潜,你就是活在康兆朴脚底的蛀虱,你到底是怎么爬到这楼船船头的,你自己心里清——”
——“噗呲”一声,血溅舢旗!
那问最后一个“楚”字还没说完,斜向从他耳根划至胸口,血淋淋一道三寸豁!
盛潜的海锚刀是他升任后新锻的,银辉若月,乍一见血,众将脸色大变!
“盛潜你——你竟敢不定罪斩将!”
“谁说他没罪?”盛潜端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高声对自己的心腹军道,“这些人都是追随过林戚杉的叛孽,林戚杉都已畏罪潜逃,他们却还不知悔改,本将军也就没必要留着他们了。二将军确实来的刚刚好,你手里那枚酒耀就是他们与林戚杉暗通曲款的罪证,今夜清叛,本将军还要谢谢你呢——来人,林氏旧臣,全部斩杀!”
终于,彻底撕破脸的两方人马正式拔出海锚刀,朝着对面毫不留情地砍了过去!同时间,主舰上层的弩窗里,原本朝外的船弩齐齐转内,一致瞄准船头上林氏旧臣的心窝,紧接着,紧临主舰的几艘附舰也纷纷转弩,对准了主舰!
林氏家臣这才意识到,今夜楼船主舰和周围这些副舰上船弩兵早已被盛潜替换成了他自己的人马,即便没有烈衣到此拦路,楼船上的旧将也会被他从里到外、连皮带肉地血洗一遍!
一声“放箭”响震夜雾——箭雨如梭!
利镞破雪,扎透了一面面飘舞着的水师舢旗,洞穿最前一排军将的胸口!
登时,皮骨如地垆山碎,鲜血若火浆喷涌。
远空招摇星指北,火犯娄宿,贼兵大乱。
向来被镇海之师引以为傲的定军针,此刻竟横陈在境西南的一湾清江上,当着宿敌的面,被他们自己的总将军当作叛孽屠戮。
杀伐和惨叫混成了最不和谐的乐音,却又彼此成就,一声声片落血肉,再砌成这巍峨擎天的海上堡垒,最终沦为寂灭。他们的刀刃仿佛都着了火,见着人就砍,听见声就杀。盛潜的心腹军自是有备而来,配合着海锚刀的挥砍,近身时利用袖中藏匿的暗器残忍锁喉。巴掌大的船头甲板仿佛聚攒着千军万马,林氏旧臣被有意拆散,逐个击杀,有些被弩箭的力道带着砸断桅杆,直直地栽进寒江里。
不多时,顺着甲板连接的木缝,若早春凛冰化雪,流下千万股血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