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将军如今夙愿得偿,从此后定然前途无量。”
二将军的声音从弥漫的江雾中杳杳传来。
盛潜不禁诧异,这人竟没趁乱离开,非要坚持着把热闹看完,真是不怕死。他此刻面前刀光剑影,飘舞着漫天血秽,背靠着的栎京湾,却是一江烟雪。
这半红半白的清江水墨,映进盛潜眼中,绘尽了他沉浮起落的萧瑟半生。
“二将军来此的目的,挑拨离间恐怕只是其一,主要还是为了那件事吧。”盛潜诚恳道,“没错,十三年前九龙道桥天六十四窟,炸火的第一响,是我点的。”
江面一片安宁,只有船头厮斗发出的凌骨声残酷刺耳。
二将军连呼吸都凝滞了,静静地听他说。
“我和康兆朴合管一窟,那时我是主,他是仆。”盛潜讽刺一笑,“我命他点火,他手抖,不慎将火折子摔在地上,我扑过去捡起火折点燃了火捻,可惜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晚了片刻——亥时三刻,就是现在这个时辰。我如今只要一闭上眼,还能看见那夜九龙道漫山的火云。二将军,是我启火,亡了你烈全家军。”
盛潜此刻好似一只腾飞万里的云间鸟,乘苍龙,遨九霄,彻底无惧人事纷纭。
若能跻身人巅,那他以前害过的人、做过的孽,都没什么可怕的。
宵小变英雄,污血成画泥,都将成就日后的一马平川。
“大火灭后,枕生峡垒起那座万仞骨山,每一寸磷骨都是我们徒手垒起的。”盛潜极为坦诚,再无遮掩,“可惜,事后我因为误时坐了半年的牢,出狱后被分到海粮署的仓廪里捉耗子,却不想那时的康兆朴已升作我的主簿。就这样,我与他二人主仆调换,反为他卖了十二年的命——直到今天。二将军还有什么要问的么?趁着我军清叛这一时半刻,我可以知无不言。”
结果,小舟上的人好似对他说的并没什么兴趣,摇头婉拒道,“不必了,该交代的贵军粮脉上那五十多位将军,临死前都已交代过了,我没什么好问的。”
“也好,省的你我多费口舌。”盛潜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那就等我料理完这些林家杂碎,再来清算你我两军之间的账。”
二爷对于这些威胁辞令早习以为常,他笑了笑,“无妨,就以江面上这条晴阴分明的水线为界,今夜你楼船军不敢越界。”
遥见迢迢云汉,东南方仿若有一道银色火瀑倾泻入江,将江水一分为二,阴江焚清叛之火,剑拔弩张,明江则清姿倚月,孤舟映雪。
盛潜先是露出诧异的眼光,随即面色一冷,“呵,口出狂言。”
二爷无视了他不屑的冷笑,又道,“我亲自来这趟,也不纯为挑拨离间,更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十三年前真相,我来,其实是给将军送右迁礼的。”
话音一落,只见南岭雨林的方向有一座高峰炸响火信,那火信极高、极亮,若年节时照彻夜幕的烟火,每一簇都明烈入眼。
“是海寇与林大将军约定的海铃火!是海寇在内陆传的信!”
徐岑正与心腹军激战中,无意间仰头,一下子看清了信火的意思,他大声惊嚷,“林氏已被盛潜的心腹军尽剿,三处族产也被他们侵吞,林氏全族一百三十人葬身蜉蝣海,流尸百里,无殓……盛潜你——呃!”
徐岑被一支弩箭从侧后洞穿肋骨,涌出的血水透过指缝滴落甲板,他满脸惊愕地倒退几步,撞断了摇摇欲坠的桅栏,无声无息地栽落江流……
此刻,最后几名林氏家臣也被心腹军缴械,统统押在甲板上。
“盛潜,你好狠的心肝,竟然对林氏赶尽杀绝——”
“姓盛的,要老子效忠于你这杂碎,呸!老子只效忠林大将军,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真是一群忠军。”盛潜阴毒地笑了,“那就去地底下尽忠!”
随即,刀锋齐落,林氏旧臣就这样在一片怒怨中,被当众枭首。
头颅若皮球,滚的到处都是,骂声停了,盛潜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他踢开脚边最碍事的那个,凝视着一双双宁死不屈的眼珠,发出讥笑,“浑装什么英雄!不过是一群没吃够本的烂货,林戚杉能给你们的,我也可以给!你们如牛马一样对他尽忠,到头来,不还是死在我手里!我是康兆朴靴底的蛀虱?笑话,连他自己都要死在剑门关外那群祝家的兵耗子手里!那是他求仁得仁,活该的。”
他那满腔怒怨比火还烫,比天还高。
自生来,他仇富、怨穷、贪高、恨远……自觉时命不公,走不出那亨通的官运,便憎天恶地,觉得自己不幸都是旁人的过。不如意时,便是连檐下筑巢的海燕喳喳笑语,都是叫丧。为了往这舢旗的杆顶上爬,他连康兆朴的金丝靴都亲自用舌头舔过,他还记得那靴皮的味道,浸过柏油的蕉兕踏过海潮,还带着点回甘。
就是那点“回甘”彻底激怒了他,明明都不是显贵身,却要他二人分成上下两等,主仆位置一调,怎么他就不能是人了?如今,就连楼船上一个小小的修船兵,都敢对他颐指气使。
“烈家军……要不是因为灭你们烈家军,我也不至于与康兆朴换了这天地。”
盛潜竟将自己满腔的不如意化作怒怨,降临到被他亲手灭门的忠军头顶。
“挡我者都该死,都该死!!”
盛潜大嚷一声,背身弩舱,往后退了几步,大笑起来,可他“碾船”两字的将令还未从齿缝里挤出来,忽然一支银灰色的暗弩就从他背后的弩窗里捅了出来,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喉心——
“呃——”
盛潜显然难以置信,未料经自己彻底替换过的“清叛船”上竟还有叛徒,他不甘心,于是挣扎着回头,透过弩窗,他看清了那人的半张脸,突然间双眸血瞪,拼命地要喊,奈何弩刺扎穿了他的喉咙,只是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什么都喊不出来。
“死在他手里,亡在任上,您还是清叛的英雄,我想盛大将军可以瞑目了。”二爷道。
随即,那支生弩仗着镞尖利刺向下划过——“刺啦”!
就像划破一张不透光的宣纸。
于月火下剖开的腹肠,流净了血,竟清白如雪。
哥哥临死时,怕是也曾这样……
二爷容色淡漠,冷冷地想。
穹舟若蜃楼漂浮半宇,白雾瑟瑟,森森冷。
——“熔炉若不添柴,便只能磷火干烧,烧尽最后一支枯羽,最后一根草。”
二将军这时才将笑音彻底收拢。
——“今日贵师享有的一切荣耀,都是用十三年前屠戮我军的功骨垒成的。从此,你们东运水师横躺在我军的兵碑录上功丰绩伟,砌起这一艘艘堪比宇厦的楼舟,无须显赫战功,就能将名姓刻在史战碑上,供后世瞻仰,而我军埋身垆土,自此人烟不闻,公允吗?”
——“不公!”
二将军扬声的同时,穿透盛潜胸口的弩刺再次划下,几乎要将铲灭族军的刽子手一劈两半。
十三年前,枕生峡血浸夕阳的第一捧血,淋满盛潜双手。
十三年后,便要他拿血来偿。
——“然而,天心不怜草木,我已不求公允。”
盛潜还没死透,怒目远瞪,难以置信,手心捧不起自己流出的肚肠,接住这根倒出那块,喉咙里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血水汩汩往外涌,他只在舔靴那一刻这般狼狈过……
——“至此,我余生再不为族仇而活,只想有朝一日见盛世、量山河,是以抵天路上必将顽石尽扫,一根蒿草都不容挡道。”
二将军的嗓音几近柔和,在明阴劈半的雾江上,濯濯若醴泉,字字回荡。
——“此间紧临花阳,是一切祸恶之始。今夜,及宇万舟必沉琴水,除了他盛潜,我只留诸位一刻——”
二将军看向北方天象,那片乌云遮挡的广宇,提醒楼船上所有人——
——“待这阵急雪一过,瑶光出云,就一个都别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