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五、三千尘甲(29)
谢冲关心则乱,显然是被这噩耗冲昏了头,有些自乱阵脚。
原来方才,谢冲带着一众金云使刚还未出云渊水廊,就撞上了飞来报信的信鹰,信是二爷亲笔所写,他一看信上所示,想都没多想,立刻调转了马头。
“可是谢总使……这信确认是二爷写的么?”小敏反复看着信上的字迹。
“你我都熟悉他的字,这一看便是他亲笔所写。”
“可是……”小敏心生疑窦,“二爷临走前明明说过,他回川渝助战这事不能惊动你们任何人,还嘱咐我一定要想办法暗中回到六爷身边去。既如此,他又怎么会在返回川渝的半路上,突然遣信给您,这不是乱您心神吗?”
“这少年说的不错,谢总使,你还是先冷静吧。”膏肓上前一步,“我虽然不知道您与那位‘少主’有什么渊远,但看您一观此信,命都能舍也要前往相救,想必他是您很重要的一位故人,我都能看出来,以二将军玲珑心思,自然比我通透,他深知你关心则乱,又怎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贸然惊动你。”
此刻山风大作,吹响了万千林叶,也将谢冲方才急着冲阵救人的那股火吹灭了,他强逼自己冷静,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蓦地看向膏肓,“你怎么在此?王爷呢?你不是应该护他左右吗?”
谢冲情急间尚不知靳王已被太子鸾舟劫走的事,听完膏肓的讲述,脸色骤变,立刻重新将那封信逐字看了一遍,“难不成……是有人模仿他的字迹?”
可这信上的字的确出自季卿的手笔,连顿笔的习惯都毫无破绽,若真是仿写的,那这个人……也太了解他了。
“都有谁能仿写他的字?”
“三爷!”小敏脱口而出后又顿觉失言,连忙了改口,“我是说……还活着的,小敏也不知道。”透过纸光,他突然看到信纸背后粘着什么,定睛一看,竟是一缕黑色羽毛,忙问,“谢总使,是什么鹰送来的信?”
“就是寻常信鹰。”
“那就不对了……”小敏断定,“危战时,二爷若要遣鹰送信,还是这样机要的密信,必然只会用六爷养的那只雪鹰。”
话音一落,头顶的树冠就“唰唰”一阵作动,几人抬头,就见一只雪白色的身影在密不透风的林叶间闪了一下,再一阵剧烈扑腾,它的翅膀似是终于挣脱了难缠的藤蔓,从繁密的枝叶间钻出个头,在三人身上巡视一阵,朝着谢冲就一头扎了过去,好在谢冲反应灵敏,一把掐住它的翅膀,将它放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就是它,这才是二爷送来的信!”小敏连忙从鹰爪上解下信卷。
信中一共就简明扼要三句话——
除此鹰所引,勿信他至
即刻驻足返程,不准西行
若遇巫隐寻助,闻弩望山,迎刃惑解
为防此信落入敌手,二爷这三行字全都隐了秘注。
前两则谢冲都懂,一是提醒他勿要轻信其余“信使”,只认准这一只鸟;二则是警告他,绝不可私返川渝,自投罗网。
至于这第三则,明显是说给小敏的。
膏肓先一步领悟,对小敏道,“闻氏战弩又名‘望山’,你不是急于混进中京大营吗?”
小敏突然反应过来,对啊,闻同就是中京大营的弩军副将,寻他,就可以帮自己混进中京大营了!
可他又不免疑惑,“二爷前脚刚走,并不知道六爷被太子鸾舟半路劫去中京大营的事,也不能确定我会跟谢总使碰上,又为何会将提醒我的信递到他这?”
“他不是在提醒你,而是在提醒我,尽快去寻你。”谢冲接道。
谢冲立刻将自己突然收到仿写信、二爷折返川渝和靳王只身赴鸿门宴这几件事串在一起,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遍。
东运水师一经覆没,太子若想对靳王军赶尽杀绝,必得先将王爷与自己的部将彻底剥离,那么离此地最近、能直接由东宫调配的中京大营便成了太子眼下能圈禁他的唯一选择。可单凭小敏一己之力,是决计混不进中京大营的,而季卿又不能确定膏肓是否还留在殿下左右,所以小敏若急于寻助,便只能寻还没走出云渊水廊的自己。
于是,他们两边便能以最快的速度碰面。
直接将密信送到谢冲这,提醒他去寻闻同,已经是二爷能想到的最快速庇护殿下的办法了。
膏肓却不禁担忧,“可是谢总使,中京大营毕竟是皇家次舍,统禁森严,士兵一人一印,进出需核对名姓,就算闻同应下,他如何带小敏这个生面孔进去?”
“无妨,我有办法。”
谢冲的办法便是半月前在川渝界山的杀佛顶上,于乱战中被金云使俘虏的那一百二十三名中京大营的弩兵。(前情:603章)
这些弩兵当时就混在攻山的教孽中,明面上是授命襄助靳王军,可这不过是高凡利用朝廷明令,企图暗杀靳王的手段。于是二爷将计就计,让谢冲执印上奏,将这一百二十三名弩兵转为和金云使同一个目的——护送岭南王回京。几日前过中京大营时,谢冲曾因此事在营中见过闻同,只不过闻同当时急于前往栎京湾护船,没时间交接清点人数,眼下这些人还在中京大营外搁着呢,或可稍作利用。
随即,他们兵分两路。
无天隐蔽行踪,挑了另一条抵近中京大营的路,金云使则按原路继续返程。
当夜,闻同于营外与谢冲正式做了交接,一百二十三名弩兵正式清点归营。
中京大营坐落在垩阳渡上的鹿雪晴沙,面朝广泽,形若偃月,营轮依山势而建,营弦笔直如弓。营辕外燃起数百齐人高的火把,绵延十里地,火云飘然,弥川络野,只因今日太子临驾,营中飘扬的旌旗全部换成了橙黄色的御用宝纛。
偃月营,中军帐。
闲兵退去,满案佳肴,春茂长躬身入帐,对主座那人道,“太子爷,人到了。”
太子想起身相迎,奈何经年体弱,赶了一日车马以致心悸复发,方一坐正就突感眩晕,只好摆了摆手,示意将人请进来。
随即,靳王解甲入帐,大步流星。
他似带来了夤夜江林中的满目火晶,冷冽温褪,百物复苏。
“臣弟来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于高座,垂眸看着自己的小皇弟,见他着一身墨色常服,深蓝色的云纹绣于袍底,腰间蹀躞嵌珠玉十二枚,身形挺拔,眸灼似星。跪地时单手扶于膝上,肩臂长展,脊骨没见一丝弯折,虽无兵械傍身,每一寸筋骨却似用伐僵的霜刀笔笔削刻,比之数月前熔山阁一见更显从容,眉宇间隐有一丝火灼,愈见威压。
“入席吧,乘了这么久的船,应是饿了。”太子收起冷遂刺探的眸光,嗓音恢复了平和,“孤听他们说,皇弟是从云渊水廊而来。”
“臣弟是从琴水东出而来。”靳王起身入座,恭顺道。
太子笑了,波澜不惊道,“皇弟何必谦逊,云渊水廊是衔接川岭与中京郡的一座云桥,有得天独厚之势,他这风头如今都快要盖过靖天城中的圜丘了。”
靳王抬头,正视太子的双眼,敛眉谦逊,“虽是云桥,泛舟尔尔,无足轻重。臣弟在那驻留两日,除了瞻星崖下的云底风月,无甚留恋。倒是此番自西北转征川岭,幸得吾皇天威远播,太子德融庇佑,一路遍览雪漠林海,俘斩略尽,终解逆王东征之祸。云渊水廊这座‘云桥’,不过是将西北千里雪渡与中京的琼楼明山相连,让江山万里再无阋墙,一日可观四景,哪可与帝京的圜丘相比?皇哥哥抬举了。”
听到那一声“皇哥哥”,明显见太子眸心闪烁了一下,这才示意春茂长斟酒,淡淡道,“孤不过随口一言,倒累得弟弟费心解释,云渊水廊也好,川岭凛峰也罢,都是我朝山河,即便有过阋墙之祸,有靖天的圜丘镇在那,都是能推平的。”
靳王顺势道,“皇哥哥说的是,臣弟受教。”
“不过……”太子话锋一转,“皇弟既然说到阋墙之祸,这祸一时虽是解了,可这坍塌的墙灰荡起砂砾,不经意间吹到了靖天,迷了孤的眼,可该如何呢?”
他款袖一扫,故意将一碟蜜饯扫到了地上,“啪”的碎了一地,春茂长佯装惊恐地乱叫一声,“太子爷,您可别动,奴这就将碎瓷扫净,万不能扎着您了。”
“是啊,碎瓷扫净,天下才能太平……”太子始终盯着下风处,手中那杯酒攥温了,一晃不晃。
靳王见他们主仆两人一来一去,这戏幌裁的是天衣无缝。
听上去太子所谓“碎瓷灰”指的是岭南王遗部,但他心里明白,这“扫灰”的笤帚实则是冲着自己来的。可转念一想,眼下东征之危已解,岭南王自己都在被押送返京的路上,朝里朝外那些昔年忠于他的人,或陷罪、或溃散、或另投他主,就算天外还飘着“碎瓷灰”,也都快灰飞烟灭了,成不了任何气候,哪还需要太子亲临中京大营,驱兵清扫?可若是冲着自己,他若要调兵剿伐,也得师出有名。
于是靳王有意试探,“逆王遗部须得清剿,毋庸置疑,可臣弟以为,中京大营毕竟乃皇家次舍,担负着护佑京城腹地安危的重责,太子哥哥贵为储君,天下臣民寄予厚望,陛下的安危、您和京城的安危,比几股边远亡寇重要得多。退一万步讲,就算要调重兵清剿,也得先等他回京受审,拿到口供再行决断,否则无凭无证就贸然惊动中京大营,直臣或将言您劳师动众,武官发难牛鼎烹鸡,群臣声浪鹊起,恐于皇兄清誉有损。”
太子故作宽慰,笑了笑,“还是皇弟想的周到,不像朝中某些搬弄是非的言臣,总说北疆王手握雄兵,意图不轨,可他们又怎会知道,孤是牵着皇弟的手长大的,他做任何事都会向着他的皇哥哥,绝不会学某些人犯那谋逆之罪。皇弟的顾虑不无道理,不过你放心,孤既然亲自到此,便是拿了证据的,来人。”
帐帘掀开,就见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人的脸被长发遮着,右腿有些跛,身形奇瘦,佝偻着脊背,一进来就踉跄着扑在太子案前行礼,靳王一时没认出他,直到他开了口——
“微臣穆争鸣,参见太子殿下。”
一看竟是穆府的那位小公爷,薛敬的脸立马就黑了,可碍于此刻太子在场,他的怒意只在微微握紧的杯盏中,见酒波荡了一下。
“穆小公爷和皇弟也算是旧识了,你们见见吧。”
太子装作不知道他二人间的恩怨,客客气气地邀他们故人重逢。
穆争鸣这才转身,正对向靳王躬身行礼,“末将,参见靳王殿下。”
一句“微臣”,一声“末将”,带着刺的字眼公然往靳王的眼窝里扎。
靳王微妙敛神,不嗔不怒,笑着与这位故旧寒暄,“我道是谁,原来是穆家的小公爷,许久不见,穆小公爷在哪高就呢。”
穆争鸣抬起头,惨白的面色一成不变,细长的眸眼狡黠眯起,藏不住心窝里那点一眼就透的算计。虽是打起精神强行遮掩,可较之当年镇北军初遇时的意气风发,如今的他明显落魄了许多,褪去那一身络着苏绣的银盔战甲,四年而已,如今袖口都磨边了,他也没工夫在意。
“争鸣抵京后就一直在家中养腿伤,还没到朝中供职呢。”太子温声与靳王解释,“不过,孤看你这腿伤也好的七七八八了,答应过在兵部谋个文职给你,穆府乃靖天四府之首,这一脉传到你这,可万万不能断了。”
“多谢太子殿下费心照拂,”穆争鸣殷切地恭维,“无论什么官职都好,哪怕一直留在您身边当个微不足道的门生,也是臣的造化。”
靳王一听他这话,不经意间一笑,“如穆小公爷这般的名门显贵,当年在我军服役时,都敢为争军功不听将命,私自出兵,如今又岂会甘心只在皇兄这做一个没有官衔的小小门生,岂不是有损穆老公爷的遗志和威名么。”
“真是巧了,太子殿下也是这么训导微臣的。”穆争鸣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轻狂劲儿,八成是年少时与京中纨绔鬼混,自那只蛐蛐罐里永不服输灼烙的印,历经百难不知悔改。
他略显自鸣得意,微昂起头,朗声道,“太子告诫臣,巧立勋功,方能服众,他日等臣进了兵部,才不算是对穆府偏袒。微臣自然不愿太子失望,所以谨遵训导,想用一件勋功,换来日兵部的一席之位。”
“哦?”靳王起疑,“方才恰好和皇兄说到此事,听闻穆小公爷手里握着逆王遗部的证据,我正好奇呢,想你一位打小从未到过岭南的京师少爷,初入军门,还未授勋就落罪返京,是如何与岭南封地搭上线的?还能详知他遗部的所在。”
“你——”穆争鸣的话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