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帮主打定了主意,那姑娘也只得照做。沈婳伊放下琵琶走上前时,先是按规矩向桌上的主顾分别行了个万福礼。
苏帮主正欲开口让她摘下面纱,却见沈婳伊眉目含情、笑意盈盈地往他们宴请的那位客人挨了过去:
“这位公子,妾方向瞧了你许久,想先主动敬你一杯。”
她的示好之意昭然若揭,分明是瞧中了他。
烟花地里的姑娘但凡瞧上谁,对流连于花柳巷的主顾来说都是脸上贴金的事。一是能证明自己有得女子青睐的本事,二是姑娘主动示了好的主顾,价格上往往能更好商量些。
因而沈婳伊往他身边凑近时,苏帮主虽然心有不悦,但也没开口劝阻。
而王帮主明显想捧着那位主顾,见沈婳伊这般,反而开口对那主顾赔笑道:
“王公子,还是你行啊。我等与你在一处,姑娘的眼睛还是只往你身上看。”
那被称为王公子的主顾瞧来年轻,头戴方巾,岁数不超三十。他的模样尚算周正,仪态风度较之于苏、王二位帮主确实好上许多,这点恭维话听来也不算违心。
沈婳伊举过酒杯往王公子那凑近时,那王公子也没同她客气,伸手便想直接抓下她的面纱。
抬袖挥手之间拂过两道轻云。云散于须臾,等众人定眼时,王公子手上抓着她的面纱,而她却碰掉了他戴在头上的方巾。
“你是萧国人。”
沈婳伊在震惊中一时发怔。
她方才仔细观察了那王公子许久,见他谈话之余并没什么口音,活生生像个地道的京城人。
她之前在京城内做生意做了许久,从未听说有哪户王姓商人生意做大到能让苏、王二位帮主都紧着恭维他的。
她查不出他的讯息,口音上又听不出别的,细眼看他五官,除了发现他鼻翼下生了颗痣以外,其它的更是无甚特点。
沈婳伊正泄气之余,却无意间留意到这位王公子似乎极在乎自己头上的冠帽。
劝他喝酒的姑娘哪怕只是无意间触碰到了他的方巾,他都要仔细确认一下方巾戴得是否周正。
他浑身上下就只有这点小细节让她无从解释了,哪怕他护着方巾的理由只是因为他注重仪表,她也得亲自去探究一番。
因而她才趁机凑近,只为了拿下他的方巾。
直到方巾落地,沈婳伊才知凡事必有因果。他紧护着方巾的缘由,是因为他留着萧国男子的发髻。
沈婳伊虽对萧国了解不多,但在书籍画册中也见识过萧国男子的模样。
萧国男子在留发上的喜好与大梁男子不同,他们会特地在两侧额角各剃一道直线,直拉到头顶的发髻上,从正面来看就像是留了个三瓣头。
他们把这种发髻称为“月棱”,吻合他们以月为神的信仰。
这月棱头过于特殊,旁人一见便知是萧国人。这王公子明显想对外掩藏自己萧国人的身份,所以才把方巾护得那般严实。
那王公子被她碰掉了方巾,也知晓她不怀好意。他口中简短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萧国话,他身旁的两名守卫很快便冲上前来控住了她。
沈婳伊没精力放在害怕上,只是瞪着他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你来大梁究竟有什么目的,你是谁?”
那王公子听见这话笑道:“你居然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还来碰我的冠帽?”
沈婳伊正在思忖时,一旁的王帮主早忍不住震惊了起来:
“张娘子,居然是你?你你你……你怎么混进来的,你混进来干什么!”
王帮主的震惊之语恰好可当她顺势而下的台阶,沈婳伊对着他愤愤道:
“你们之前做生意时这样摆了我一道,以为我会放过你们?我就知道这次登州府海关严禁,你们肯定藏着人留了后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你你!你居然这么大胆!”
王帮主听后仍是被她的胆量惊到,一时都不知要用何话来与她周旋了。
王公子看着这幕闹剧,发着笑对王帮主问道:“你们认识?”
“做生意的同行罢了,我们压根不熟!今天这出,王某实在是没想到啊!”
她的身份已经被王帮主给亲自坐实了,沈婳伊就坡下驴,脸上镇静道:
“放开我。”
那王公子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并没回复她。
沈婳伊一字一顿地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放开我。”
“你哪儿来的底气让我放过你?”
沈婳伊冷笑道:“这是大梁境内,你以为是你老家吗?登州府海关为何严禁,还不因为要防着你们这些萧国人。你在这个节骨眼偷跑到大梁境内,是生怕官府发现不了吗?”
“你以为我今日是单枪匹马来的?但凡我出了事,我手下的人立刻就会上报官府,到时候看看是你们跑得快,还是大梁的官兵追得快。”
王公子听后不以为意:“你知晓了我的身份,我又怎可能放你去通报官府。”
沈婳伊哼笑道:“我能去通报些什么?我顶多知道你是个萧国人,又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就算让官府知道,他们顶多也只会在海关严禁前把你们遣送出境。
但你若扣下了我,可就得担私自扣押妇人的罪名了。按大梁的律法,你届时更走不掉。”
王公子听了她从容镇定的分析后,居然对着她兀自笑出声来:
“我来大梁之前,就听闻大梁的许多女子注重气节风骨,与萧国女子不同。
我本以为这样的女子要么身份尊贵,要么就武艺高强,所以她们才有那个底气和能耐同人讲风骨。但今日一瞧,原来大梁内有骨气的女人,是长你这样的。”
他嘴上说着夸赞话,但语气中却并无敬意。他看着她,就像是瞧见新奇物似的,上手要来碰一碰、摸一摸。
他这派势让沈婳伊心中气恼,她对着他伸到她脸颊附近的手啐道:
“呸!拿开你的脏手!登徒子,你这种下流之人哪儿来的脸面碰我!”
王公子被她骂得发愣,正想着要如何处置她时,门外却穿来了一位妇人气恼激愤的咒骂声:
“王守财!你反了你了!好啊好啊,你果然背着我在外头找女人!人家姑娘家的亲眷都找上门来了,说你私藏他们家的女眷。若今日找不到,他们就要报官!”
这一嗓子喊得屋内人皆措手不及,等一定神,却发现门外闯进来了一伙百姓,为首的正是方才那位大嗓门的妇人。
那妇人衣着华贵,嘴上又扯喊着王帮主的大名,从派势上就能猜出那妇人正是王帮主的夫人,是应天府商界内有名的悍妇。
沈婳伊一见到她,忙悲戚不已地对着王夫人身边的陈景通哭闹起来:
“大哥!”
“小妹!果真是你啊小妹!”
站在那妇人身旁的陈景通同样一脸激动道:
“你果被藏在苏帮主这里。他们果然强行扣下了你。我寻你许久了啊小妹,还好带上乡亲邻里联系上了王夫人……”
王夫人见到这兄妹相认的场景,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所听所闻皆是真。她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切齿地撸起袖子,指着王帮主放话道:
“好啊你啊王守财,你可真是好样的。平日骗我说是谈生意,果然是私下里请戏子,偷民女……你你你……”
“夫人!冤枉啊夫人!不是这样的啊!”
“不是这样那这些乐女是哪儿来的!我都听楼下伙计说了!好啊你啊王守财!”
王夫人前脚刚放完话,陈景通便领着身后的一众百姓直接冲了上来:
“小妹别怕!这次大哥把主持公道的邻里们都找来了。人证物证皆在,今日一定要救你出去!”
“大哥!”
这嗓子一喊,苏氏茶楼自是一片人仰马翻。赤红霄趁乱之中赶忙接过了自家夫人,随着人流退了出去。
混乱之中,只听见王夫人的尖细嗓音始终响亮:“王守财,我今日不找别人我就找你!
反了你了,我在后方尽心尽力替你打点商帮上下,你就背着我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由着人想把你告上官府!你怎么对得起我余赛巧!今天不把你皮剥了,我余赛巧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夫人!冤枉啊夫人!她不是普通的民女啊,她是登州府内做生意的张娘子!”
“哪家娘子做生意时是被男子擒住做生意的!我今日若不来,天知道你还要干出什么不要脸的事!你别跑,我今日非得剥了你的皮!”
“饶命啊夫人!”
混乱之中,其间有意想躲的小人物是最容易抽身的。直到赤红霄抱着沈婳伊跑远时,方才领事的陈景通和王夫人,还有那身份不明的王公子全都在人流中不见了。
见眼下已经安全,沈婳伊舒了气欣喜道:“真不愧是我妻君,时候拿捏得可真是好。”
“那可不,我满心满眼都在夫人身上呢。”赤红霄同样欣喜地抱紧了她。
“方才我扮作惜春楼内同行的伙夫,在你们门外候着时一听情况不对,赶忙就下楼通知陈景通了。陈景通带着王夫人在苏氏茶楼不远处候好久了,得了我的信儿才冲上来的。”
“王夫人还以为我是陈景通埋伏在苏氏茶楼里替他观察情况的哥们儿呢,就为了找准时机让他们一网打尽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环扣一环。”沈婳伊笑着感慨道:
“只可惜今日没打听全,我还以为能如愿听到有关生意的事呢,但没料到其下的水居然有这么深。我今日撞见了他们的秘密,看来今后得更小心了。”
“夫人今日打听到什么了?”
沈婳伊笑着戳了戳她的脸颊:
“妻君,我们去集市上顺带买点桂花糕带回去吧,我想一边吃一边告诉你。”
“夫人你还是这样喜欢一边吃甜食一边想大事。”
赤红霄亲昵地贴了贴她的脸,任沿途的春景把她们的笑意揉散至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