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宋婉说的话,宣饮竹神色惕然,她审视般地看着宋婉,片刻后才问:“你与林扶微是何关系?”
宋婉:“什么也不是。”
宣饮竹立即犀利地询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梁恒?”
宋婉放下酒碗,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到这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莫名多了几分畅快之意。
天知道宋婉两世被这些人捉弄多久,到死也没弄明白自己入的到底是什么局,如今风水轮流转,她总算也能略施小计把人玩弄股掌了。
宋婉起身,借着窗外星光拂去衣裙上的花瓣,她神秘扔下两个字——“你猜。”
宣饮竹被宋婉故作玄乎的话砸懵,她有些呆滞地目送着宋婉潇洒推门而去。直到夜风穿过殿前,酒香彻底散去。
“难道,”宣饮竹有些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道:“难道宋婉也想效仿林扶微?”
“但是,梁恒现在还不能回到鹤京。”
否则,陈年旧事又怎么借助这一位被翻出来重见天日呢?
宣饮竹想到这里,神色森冷,那些自言忠心耿耿的朝廷大臣还会不会再一次倒戈?
案上倾倒的酒壶口流出最后一滴仙露,坠落到破旧的垫子上,染湿成一片泪渍。
宋婉探手擦去梁恒眼角的泪,垂眸不语。
手边烛火明灭,映得那一双透过皮囊的眼睛晦涩难懂。
清瘦的身影被灯火投射到墙壁上斑驳佛像上,她抬手接泪的一刹那,也握住了佛像手中的莲花。
长夜漫漫,终将如期被白日代之。
天色微明时,宋婉骑马出山,越过孤坟谷,一路又向燕州城奔去。
她终于决定,要讨一个真相。
马蹄声消散在梦中,梁恒打了个寒颤,陡然睁眼坐起,环顾四周,又见一片空荡。
心底躁怒愤恨的情绪尚未攀上眉梢,梁恒便觉得自己手中握住了什么冰凉的物什。
他松开紧握的手掌,入目是一片昂然勃发的绿意——曾于谭拓寺又在灵山时,梁恒送给宋婉的竹簪。
骨节分明的手遍布着细密伤口,却无一处不被妥帖擦拭,裹好干净的绷布,留于掌心的凉意正如晨风,吹去眉梢恨意。
梁恒俯首,颤颤巍巍地吻上掌心。
案上的蜡烛已经彻底燃尽只剩一点白芯,梁恒举目望向碧翠远山,心想,她该是一夜未眠。
马蹄声带着心跳,如同掠过窗前的飞鸟,同响在官道上。
不到两个时辰,宋婉便行至城门外,她下马牵绳,交了公验,才随着人流进了城内。
燕州不大,民风豪放淳朴,什么吃食到了这里都自成一种当地烤炙烟熏的味道,人到了这里也是沾了满身烟火气。
宋婉在摊前喝了碗羊肉汤,觉得晨寒散去了几分。
她走过拥挤的早市,在路边一排矮小瘦窄的房屋处,看到有些眼熟的老地方。
门口穿着破烂,趿着一双烂草鞋的汉子见到有个姑娘向他走过来,连忙抹了把胡子,弯着腰溜上去两步,道:“小姑娘来上香?这庙别看小,其实灵验的很,一文钱一支香,要不要来一支?”
他口舌麻利,从头到尾把宋婉夸了一遍,那副姿态恨不得宋婉能一时上头,将这寺庙所有香火钱包圆了才是。
宋婉停步在庙前,她昂头看了看那副年久失修的牌匾——桃花殿。
她问:“这庙里供的是谁?”
流浪汉子闻言,立即嬉笑道:“燕州本土神仙,桃花娘娘是也。管姻缘管子嗣,很灵验的!”
宋婉笑笑:“原来如此。”
前世她拜佛拜的仓促,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这位桃花娘娘,如今再仔细看看,也算故地重游了。
宋婉交了一文钱给流浪汉,她取下一支香,踏入四面透风的寺庙,捡裙,叩首相拜。
她不求姻缘,不求子嗣,只诚心地感谢桃花娘娘在前世给这个信徒的最后一支签时,是上上签。
那唯一一支上上签,给予了宋婉在悲歌泣血地,建立妇难营的一点勇气,一点信仰,一点好运。
见到宋婉拜完后,汉子又上来问:“姑娘要不要再来求一支签?”
“不用,”宋婉看着那熟悉至极的签筒,竟有些抵触,她失了笑:“我已经求过了。”
流浪汉闻言,细细打量宋婉的脸,十分困惑:“嗯?我在这桃花殿这么多年,没见过姑娘你啊?”
宋婉任由这人上下看,自己将袖中从山里摘下的野果拿出,递给流浪汉:“相逢何必曾相识,这鲜果给你,咱们从今个就算认识了。”
“哎,”流浪汉不客气地接过去,咬了一口,蓬头垢面下一双眼睛亮如火炬,他嘿嘿笑:“你这姑娘怪好玩。”
宋婉走出去,准备离开。
“喂,那谁停一下。”
说完,他将一文钱从殿内抛向外面,文钱在阳光下点着星星光泽,投向宋婉这边。
宋婉牵着马,抬手稳稳接住那枚钱币,面容稍带疑惑地看向桃花殿内:“香火钱,不要了?”
殿内,汉子将三五个鲜果摆在供盘上,回头又晃了晃手中被咬了一口的果子:“抵了!”
此日光景,一人以为是相见如故,一人却知道是故人相见。
当宋婉再度回到这让她颠沛流离的人间,她才真正感受到血脉灌注于骨骼,抽芽开花的生命是何等旺盛。
在逃亡途中遇到的每一位故人,都不再只蒙着前世那一层血色轻纱,刀光剑影下是真心不变,破衣褴褛里有君子铮骨。
而上位者完美无缺的棋局,也不过是破洞百出。
宋婉昂首看着将军府的牌匾,不知为何,无端多了几分紧张。
陈轻得了侍卫的通报,走出府邸,看到一姑娘牵马站在门口,不免惊奇:“宋婉?你找我?”
“不,”宋婉只是借陈轻来这个人进府,“我要见梁将军,宁王。”
将军府也不大,一共三处地方,一是书房连着主卧,再两旁是幕僚与侍卫同住的小院子,最后就是将军带人练武的小校场。
宋婉坐在书房里,老管家茶水还没端上来,屋外便传来一句颇为庄重雄厚的男声:“哪个女娃娃要来见我啊?”
老管家,卫老伯连忙介绍道:“将军,是这位宋娘子有要事见你。”
“噢?”
走入视线的燕州城大将军梁逸,正值壮年,却寒发霜眉,面色冷峻,气质刚硬,他人高马大地走上主座,目光如闪电般俯视下座的小姑娘。
他虽然语气饱含怀疑,但还是耐心地问:“你这小姑娘从哪里来?有什么要紧事?”
宋婉今日穿的是宣饮竹给的白衣,乌发清颜,身姿如松,透过窗棂的阳光照在她侧脸上,更显琥珀色的眼眸犹如山潭静谧。
“我从鹤京来,为宁王世子梁恒一事。”
岂料梁逸听到宋婉的话,突然蹙眉,厚重的声音竟然罕见地带了点迟疑:“你,为我儿梁恒?”
“是,”宋婉此时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容颜肃穆,接着道:“是关乎梁恒一生的事,所以特来向将军求解。”
梁逸听到这,彻底坐不住了,他向门口候着的侍卫吩咐道:“拿纸笔来,再把军中信鸽送过来,顺便把我的棍杖一同拿过来。我倒要看看这臭小子惹了这么大的事皮肉还能不能接的过老子三棒!”
卫老伯吓了一跳,他问:“将军,你这是干什么啊?”
梁逸一副怒容,他指着宋婉道:“那臭小子是不是以为老子没回去就能胡作非为,把人家好好一姑娘逼得从鹤京千里到燕州来,这臭小子能做出一点人事?!”
“怎么会!”卫老伯辩解,“将军你一定是弄错了。世子是老头子亲眼看着长大的,品性是一等一的好,怎么可能糟蹋清白人家!”
宋婉被来来往往送刀枪棍棒的侍卫吓住,她哪能料到自己一句话能掀起这么大浪,而梁逸正挥毫写了一纸送人入畜生道的话,他还一边吩咐侍卫加急把那些刑具送到鹤京去,又修书亲自找鹤京的老伙计,势必要狠揍梁恒一顿不可。
“且慢,”宋婉从一片混乱的书房中抓到主心骨,她说:“你是误解我的话了,我与梁恒什么也没发生。”
梁逸顿住,他看着一脸从容的宋婉,过了好一会,才勉强相信了梁恒的品行。
他对下属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老伯把茶水端上来,渴死老子了。”
宋婉坐回位置,心想,原来之前一直不上茶,是想把自己快点送走吗?
“说吧,”梁逸海灌了一壶茶,舒坦了一点,问:“你到底是谁?”
宋婉坦荡地自报家门:“我是一名医者,师从瞿山派。”
梁逸对宋婉的身份略感惊讶,但并无多少在意,他问:“所以宋姑娘,你为何是因为我儿来找我?”
“你不知道吗?”
宋婉抿了口茶,眉眼含着一丝淡笑,她凝视着上座的人,开口说:“宁王世子梁恒,已至燕州。”
“什么?!”
梁逸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他几乎带着冰冷的杀意看向宋婉,很明显,只要宋婉下面若说什么不得当的话,等着她的将会是利剑刺透胸膛!
宋婉云拨弄了一下腰间佩戴的黄铜莲花,她云淡风轻地说完接下来的话——
“并且身中剧毒,命在旦夕。”
鹤京有多少人不在乎梁恒,宋婉不知道,但看到梁逸如遭雷击的神色,她多少还是得到一点宽慰。
好歹,这个父亲还是在意的。
宋婉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回答,在混沌中看到一点真心。
然而略显失态的表情只在将军面上一闪而过,梁逸随即冷静下来,他看着底下人像是在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小姑娘,在本将军面前信口雌黄,也不怕被千刀万剐?”
宋婉回道:“如果我信口雌黄,当然是怕的。但如今,我何尝不希望被千刀万剐,换另一种真实呢?”
“我儿在鹤京好好的,做什么跑到燕州来?”
梁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何况,恒儿也不是不分利害的人,他绝对不可能擅自到燕州来。”
“宋姑娘,你诓人不要把自己也给骗了。”
宋婉:“将军说的是,但梁恒到燕州并非自愿,否则他又怎么会不来找你呢?”
梁逸这下算是听明白宋婉的话中话了,这小姑娘岁数不大,套人话的功力却不弱,他讥笑道:“你这姑娘没见过贵人出行?恒儿自幼习得一些武术,又有护卫在身,谁敢绑我儿?”
宋婉被梁逸明面上嘲讽,她却一点也不在意,甚至半分情绪波动也没有,只是给看似平静的场面丢下一枚巨雷——“自然是,我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