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成实已经独自灌下了好几听啤酒。他开始热切的盼望孙鹏飞和苏宁娜能早点儿过来,因为只要这两口子一来,黄若愚就不得不摆上一副笑脸迎人,而且还得和他们聊天,接着还得和他们一起打掼蛋;然后黄若愚也不得不对他成实露出笑容来,还得亲切的叫他“石头”。最主要的是——这一点即使成实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孙鹏飞和苏宁娜这两口子总能把黄若愚最好、最友善的一面激发出来。
可是如果要实话实说真心话的话,成实对于定期和孙鹏飞、苏宁娜这两口子聚会这件事时常感到很不耐烦,可又无可奈何。
虽然已经在中央公园住了小三年,但是正值壮年的成实有时候会很想念以前住在城里的日子,那时候下班以后他大可以约上三朋四友一起去泡酒吧、逛夜店,尽情享受灯红酒绿的闲暇时光。可是成实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轻松自在的夜生活了,他甚至觉得他和往日的那些同学、朋友们也变得越来越疏远了。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如今成实一家住在郊区,每天的通勤已经把他闹到精疲力尽了,就算有同学朋友约他下班以后去喝一杯,他也有心无力;至于周末,他更是懒得开大半天的车往城里跑。于是周末和孙家两口子打掼蛋、闲扯淡,成为了现在成实生活中的最主要的娱乐消遣。
另一个郊区生活的娱乐消遣则是去Beth的沙龙消磨大半天,虽然那里饭好吃、茶好喝,有些人也挺有趣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成实总觉得Beth那里的气场很怪,让他在那个地方总也待不安稳。因此两三个月去一次Beth沙龙,已经是成实的极限了。
终于捱到了晚饭后,孙鹏飞搂着只将将到他肩膀高度的苏宁娜,拎着一瓶红酒登门了。
苏宁娜背靠着松软的座垫,脱了拖鞋单腿盘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又像是蹲着又像是跪着——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打出了手中的牌。
不过苏宁娜不知道的是,每次她走了以后黄若愚总要把她坐过的座垫彻底清洗一遍才肯罢休,因为她讨厌苏宁娜光着脚随意的踩踏她干净的家具,她觉得她很脏。成实时常觉得上升处女座的黄若愚比他这个月亮处女座的人的洁癖还要严重。
苏宁娜是蒙古族人,并且长了一副典型的蒙古人长相:脸大、眼睛小,身材虽然不高大但却很敦实,尤其走起路来一对奶|子总是甩来甩去的,很是引人瞩目。虽然苏宁娜跟着孙飞鹏已经来了北京好几年,但是她脸蛋上总是有两块怎么也去不掉的高原红。不过苏宁娜性格很好,很招人喜欢,成天都笑呵呵的,好像永远都没有烦恼一样。
牌桌上坐在苏宁娜旁边是成实,他摆出一副“北京瘫”的样子靠坐在椅子上。虽然身体上显示出放松的姿态,但是成实的眼神却很戒备,嘴角也弯成了一个弧度,因为他此刻正绞尽脑汁的想要讲出一些有趣的话来。
坐在成实另一边的孙鹏飞虽然个头没有成实高,但也算是中等偏上的身高,最重要的是他很壮硕,一看就是长年泡在健身房里专注于撸铁的结果,而他那一脸的腮胡子更是让他看起来很有男子气概。不过孙鹏飞并不是蒙古族人,而是地地道道的北京爷们儿。此刻他正大剌剌的叉开双腿坐在椅子上,时不时的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最后一个在牌桌上落座的是黄若愚,她肩膀摆得端正、腰背挺得笔直,就连她对着天花板吐出来的烟圈都是那么的优雅,犹如《蒂凡尼的早餐》中的赫本。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份过度的优雅,也总让人觉得黄若愚有些“装”、有些“假”,像是一刻都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时刻处于镁光灯之下似的。
一开始,牌桌上的话题很无趣。不过一局牌结束之后,这四个人的话题便渐渐“有意思”起来了。他们先是聊了孩子们上的那所“分校”,两家家长一致认为这所“分校”的教学质量其实还是很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毫不逊色于海淀的那些名校。这四位家长,尤其是那两位高知爸爸,全都反对“鸡娃”的教育方式,他们更希望他们的孩子从小就能有一种“佛系”的思想体系,不必事事争第一,所以这所“分校”正对符合他们的要求。然后他们又讨论了一下孙家老二到底是不是有多动症的问题,最后得出的一致结论是这孩子就是精力旺盛,让他没事儿在外面多跑两圈就好了。最后,他们把话题又扯到了物价问题上面,在讨论了一通盒马和山姆到底会不会倒闭之后,苏宁娜开始就牛羊肉的价格发表起了长篇大论。
其实这些话题几乎每个礼拜都要这么轮番上演一遍,说完牛羊肉价格按照惯例他们应该聊国际政治了,再之后他们还会谈暑假的旅游计划,而旅游计划往往带来的讨论就是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够像Beth那样实现财务自由、时间自由、社交自由、精神自由,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像Beth一样说走就走……
当然,这个话题很令人沮丧,Beth的生活状态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于是这四个人只好转而聊身边的这些奇葩邻居了。
“你知道我们旁边住的那家子人吗?就是棕榈滩10号的那家人,男的在哪家银行来的,好像是个小头儿,姓郝,我老管他叫‘老好人’。这哥哥每次碰见我准会给我讲他们银行哪款理财产品特别特别好,还有怎么贷款、怎么买房最合适,他一直撺掇我把你们后头那栋空着的别墅也买下来。据说10号是他第八处房产,他在城里有房,平时住在城里只有周末才回来,而且他在三亚、版纳什么的都有房,就连日本都有房。结果前阵子听说他进去了,受贿。”孙鹏飞一边笑着一边说。
“啊?真的吗?”黄若愚问到,“那判了多久?”
“不知道,还没判呢。不过听说金额‘巨大’,估计少判不了。”
“嗐,人心不足蛇吞象。”成实接过话头来,“我们后面那栋别墅好像已经签出去了,最近谢老太太老往这边跑,隔三差五就带人看那房子。其实现在到处都是‘老好人’这样的人,表面上看起来都是正人君子,背地里全是男盗女娼,但是这种人吧,跟你聊起天来总是一套一套的,好像说的话都是为你好,其实呢,还不是给你下道?就像那‘老好人’,还不是想让你把钱放到他们银行里,然后再让你贷笔款买房子?这样他才好有个‘操作空间’嘛。我太了解这些人了,就是这帮傻逼每天跟我一起坐着地铁来来回回的通勤。我这么跟你们说吧,这些人从来不懂得什么是思考,也没有感受力,更不会真的去关心什么东西。他们那种人就是受了再多的贿、昧着良心拿了再多不该拿的钱,他们也不会感到内疚的,当然,他们更不会感到兴奋,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相信,什么真理、正义、公平之类的,对他们来说就是狗屎。他们只相信他们自己那套狗屁的处世哲学。”
“才子就是才子,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苏宁娜以一种特别真诚态度称赞成实。
当然了,所有人都表示认同苏宁娜的话,也就是认同成实的话,因为成实这番言论背后隐含着一个让他们暗自得意的价值观:只有他们、这四个人,在这么一个病入膏肓的、正在走向灭亡的文化中、阶层中,甚至是社区中,依然痛苦的、顽强的、真正的活着。而也正是出于这种抵抗,以及对这种寂寞感的回应,使他们成为了Beth沙龙的座上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