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以珠在共生者法律科呆了一个多个月,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往不同部门跑腿送文件,期间还得抽空熟读动植物百科大全和各种由共生力制成的道具,庄斐会在某个时刻对她进行随机提问抽查。
不过她的制服好像仍然没做好。
京以珠坐在二楼用餐区,看着诸多穿着统一制服的同事忍不住羡慕,出神地想象着自己穿上那件制服时的模样。
光是想想,京以珠就忍不住笑意了。
怡姐肯定会为她开心的。
吃过饭,走出用餐区的时候,京以珠看见执行部的邱祯正在一楼的事件复盘登记区对着电脑录入信息,录入完毕之后用根系离开了。
法律科人手严重不足,京以珠上下跑腿时接触了许多部门的人,司里的情况也都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眼下执行部的常驻人员挺少的,大部分都在外面执行公务,京以珠去了这么多回都没认识完全。
回四楼的时候还想着同事们运用自如的共生力。可京以珠的变化只在一些小事上,璧如精神感知力提高了,体力变好了之外,好像也就止步于此了。
张怡跟她说这事急不得,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事儿。
“不应该吧……”京以珠纳闷,这都半个月过去了,那船得游多久啊…
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她看见科长方越突然来了办公区,跟庄斐低声说着什么,随即叫上杨月去联系执行部的陈静。
京以珠疑惑,跟叶瑾打听了两句。叶瑾揉了揉太阳穴,小声道:“前阵子市面上有了点动静,黑市交易流通了一种代号为The flesh of the gods(神之肉)的精神类致幻药物,是由共生力造化出来的。”
“精神致幻?不就是D品么。”
“对,执行部的邱祯已经在查了。”叶瑾又揉了揉眼睛,说:“刚刚传回消息,不止共生者,已经有普通人接触到了。”
她调出一个文档,指着屏幕道:“看吧,普通人承受不住,已经死了三个了。”
“三个?!”京以珠收住尖锐的声调,她对司里的具体处理事物了解不足,但她也知道共生者的事是绝对不能牵扯到普通人身上的。
在一周前,有一名自由共生者暴动,用共生力胁迫了一位女士,被执行部的刀春寒当场抹杀,那颗被剖出来的共生体现在都还收录在疗愈处的柜子里。
京以珠走到四楼的楼道上往下看,不仅有法律科的方越和庄斐,疗愈处派出了两位疗愈师,执行部的谭深、刀春寒以及陈静,甚至司长封隐都在。
看来情况相当严峻。
然后她看见对面三楼跑出来两个人,有…张怡。
预备出行的七人先是在事件复盘登记区录了相——这是每个外出执行任务的人都要做的事情。
封隐面色平静,抬眼看了一下正往楼下跑的短发女人,把张怡单独叫到了一旁。
“你知道情况的,目前明确的就有两个动物共生者。”他白色头发下的眉毛蹙起,很郑重地说:“张怡,你永远有拒绝执行任务的权利。”
“我知道,司长,我的选择照旧。”张怡没法不紧张,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平日里温柔平缓的语调在此刻变得艰涩不已,哪怕她已经在竭力忍住发颤了。
封隐抿唇。
“司长,我理解你。”张怡努力微笑着,跟他说:“我的共生体已经岌岌可危了。”
“我在执行部呆了四年,我喜欢那儿,我也想一直待在那儿。”她深呼吸:“司长,我忠于华夏,忠于特殊事务处理司,从接到制服的那一刻,我就很明白自己的责任。”
“不管我在哪儿,做什么工作,我都是在履行我的责任…所以,也请你理解我。”
京以珠已经到了一楼。张怡说:“我会全力保护好所有同事,请放心。”
“…务必,万事小心。”
京以珠等两人谈完话后,才跑到张怡身边跟她说:“怡姐,一定得小心啊!”
张怡不是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而京以珠也不是第一次见她外出。她每次都这样跟张怡嘱咐,然后看她顺利返回。
低阶管理处主要负责安置谧幻旗帜和禁履旗帜。
谧幻旗帜的效力是将一个特定范围内的动静掩盖,普通人无法察觉范围内的变动。而禁履旗帜通常会搭配谧幻旗帜使用,目的是隔绝外人的闯入。
这两种旗帜都是共生力道具,禁履旗帜可以阻碍任何人闯入效力范围之内,而谧幻旗帜则仅仅针对普通人,共生者则不会受其干扰。
疏散普通人群,以便于执行部发展进度。这没什么危险性质,可京以珠感觉这次事态严重,她心里隐隐不安。
张怡临出发前,看了京以珠许久,抬手摸了摸京以珠那由她之手剪出的短发,“好,我还得回家吃顿热乎饭呢。”
京以珠点点头,然后看她们在植物共生者的根系里消失了身影。
她们出去了许久,到晚上七点钟时,京以珠翘首以盼的同事们才返回司里。
那时她正将处罚文件交给责罚处,走出来正好撞见她们从出口走出来。
刀春寒,陈静,邱祯,然后是那两位疗愈师,与张怡一同派出的另一位低阶管理处的同事,最后是谭深。
京以珠将视线从她们身上破裂的制服、脸上的血迹以及被束缚住的三个外国共生者身上移开,目光落在谭深身上,缓慢聚焦,缓慢停滞。
张怡躺在谭深的臂弯里,眼睛睁大到极致,身体不时抽搐痉挛着,嘴巴也睁得很大,但半个字音都吐不出来了。
“她、她怎么了?疗愈师呢?怎么…怎么不进行救治呢…”
京以珠呢喃着,然后消弭在空气里。
她看见封隐出现,盯着张怡濒死的模样,面色平静,眸光微动一瞬,然后又恢复如常。
没人理会她,陈静她们率先去事件复盘登记区登记事况发生,而谭深也将张怡平稳地放到地面上,说:“她为我们抵挡了三次,身体里的药物力至少达到了十五倍以上,疗愈师已经没法治愈了。”
“竭尽全力了啊。”封隐说。
他好像是在问张怡,又好像是在问谭深,问疗愈师。
或者,还是在问他自己。
京以珠不知道那一小段,仅数米的距离她是如何走过去的,膝盖触碰到冰凉的地面,指尖感受到的张怡的皮肤温度,凉到几乎快和地面的温度持平。
瞳孔里倒映着张怡的神态,过多的致幻药素让她没有半点飘飘然,眼球竭力上翻,像痴傻了那样,具有无助的痛苦。
无边无际。
“怡姐…怡姐?怡姐?”
京以珠企图用自己的呼喊唤回张怡遗失的神智,哪怕只清醒一秒。
可并没有,张怡的手臂、大腿狠狠抽搐一下后,死了。
眼睛都没有合上。
京以珠抚在张怡脸上的手抖了一下,在那一瞬间,她好像被扔进了一个失重漩涡里,她的神智、感知通通消失,大脑一片空白。
整个特殊事物处理司都染上一层莹润的白色光辉,这是为牺牲的同事所作出的哀悼。
“一路走好。”重重叠叠的声音在京以珠耳旁响起,封隐上前,半蹲在张怡的尸体边,伸手为她闭目:“…走好。”
张怡的共生体因为损伤过重,本就濒临泯灭,在这一次的外侵共生力重击之后,她连一副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
京以珠亲眼看着她的□□,她的头发逐渐化成细碎的烟灰,在空中缓缓腾升,飞扬。
最终消失殆尽。
为牺牲者停滞的脚步开始移动,离开。谭深正准备将那三个外国共生者带去责罚处,他听见身后有声音响起。
“怡姐是因为他们而死的吗?”
“是的。”封隐回答。
感觉到共生力突发暴动让谭深侧身,正想截住对方,京以珠才奔出去一米远,就被封隐用共生力围住了。
她手指横生的獠牙发狂似的刮在层层飞绒上,被扰乱,然后又再度聚集。“放我出去!我要杀了他们——”
“冷静。”封隐伸手用力地握住京以珠的手腕,说:“你逾矩了。”
京以珠看见那三人的其中一个回了头,嘴角上扬着,露出来一个笑。
那一瞬间,京以珠浑身的血液都冷掉了。
王乾已经走到谭深面前,浑浊的瞳孔看着前方的一幕,蹙眉:“SEHD不允许发生打斗,…下不为例。”
京以珠嘶吼着:“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那是责罚处的事。”封隐没有给她留有一丝脸面:“而且光凭你,至少目前还做不到。”
京以珠被这一句话打回原型。
她此刻才能感受到共生体的作用力,更别提熟练运用,封隐说得确实没错,事实如此。
京以珠登时卸了劲,转头对上司长的眼睛:“司长,他们会死的,对吗?”
封隐还是那句话:“那是责罚处的事。”
京以珠就这么无声地看着责罚处的人将那三个始作俑者带走。楼上有人在看她,封隐眼睫低垂,将京以珠带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个房间的灯仍旧长明。
封隐只将她带来,随后自顾自走到办公桌后面,抽开了一层抽屉,将一件东西拿出来。
是京以珠心心念念的制服。
“你的制服,做好了。”
“……”京以珠嘴唇动了一下,无话。
封隐沉默了一下,说:“张怡之前是执行部的人,她在那儿呆了四年,外出执行了很多任务,也受了很多伤。”
“我坦诚跟你说,她的身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她不去执行这个任务,哪怕她安全回来了,她也…活不过今年了。”
闻言,京以珠抬眼看着他。
封隐面色如常,没有笑,也没有多难过。
“你真冷血。”
男人眨了下眼睛,说:“是吗。”
“冷血的不一定是我,但那些扰乱社会的共生者一定足够冷血。”封隐冷静道:“令张怡死去的始作俑者是谁?是那些间谍、乱匪、亡命之徒。”
“从来都不是特殊事物处理司。”
京以珠牙关紧咬着,心脏狠狠抽动一下。
“张怡出发前跟我说,她忠于华夏,从接到制服的那一刻开始,就在不可回头地履行责任。”封隐轻轻吐出一口气,坚定道:“她从不后悔。”
“司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京以珠盯着桌上那件黑色制服,喉间哽涩不已。她理解封隐这番话的含义,他并不是在为自己开脱,他只是在陈述,告知她京以珠一旦接过这件衣服,她就要“不后悔”。
在封隐的等待中,她看见了忙碌的法律科成员,看见了每个外出执行任务的同事,看见了怡姐的音容笑貌…
尤其那个外国男人的癫狂笑容。
一股气在她胸口翻涌滚荡。
封隐看见她抬眼时瞳孔里的坚定,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动。
“我也不会后悔。”她说,“绝对。”
封隐保持缄默,拿起桌上的制服走过去,亲自为京以珠穿上。
“证物给我。”他拿着那两根银链,将稍长的一根扣在她的右肩,说:“这一条证物意为心从国。”
稍短一些的那一根则扣在了她的左衣领角,“这一条,则意为束其身。”
两条银链在心脏处得以交汇。
京以珠低头看着,一时有些出神。
封隐站在她面前,郑重地伸出手,对京以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出那句:“欢迎加入特殊事物处理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