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盛言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歇。
天光从云层深处透出来,落在林间,他戴好眼镜又恢复如常,踩刹车继续往山顶开。
麓山疗养院,正是病人们外出散步的时间。
许盛言被宗医生带到后山花园,葡萄架下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士,穿着粉白的针织裙,听到脚步声,手中卸力郁金香咕噜噜滚了一地。
“哥哥,哥哥来了,是哥哥……”几位护工赶忙上前拉住她,许盛言见状快步走过去,抱住她,“妈妈,是我。”
许盛言揉着她的头,轻声安抚:“妈妈,你叫错了,是阿言。”
蓝宝如窝在他怀里,全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手指把玩起许盛言颈后的长发,活像贪玩的孩童。
“妈妈……”许盛言垂眼,无奈道,“有点痛。”
蓝宝如便乐呵呵地笑起来。
护工小姐拿着外套,微微屈到她跟前:“宝如,我们来把衣服穿好。”
蓝敏如却似没有听到般,始终靠在许盛言怀里。
“妈妈。”许盛言温柔至极,“我给你带了礼物。”
“礼物……”蓝宝如撒开了手,盯着他看了会儿,撒手就在他身上胡乱摸起来,“我要礼物,妈妈要礼物。”
许盛言规矩雅致的上衣,没几下就被扯得凌乱松散,他单手扣住了蓝宝如的腕子:“妈妈,衣服穿好才可以看礼物。”
蓝宝如倒也不恼,看着他的眼睛乖乖点头:“哦……”
趁着穿衣服的间隙,宗医生取来了新的报告:“许生。”
久病成医,这么多年,许盛言大致都能看懂那些数据复杂的报告。
自家中出事后,蓝宝如的病便不见好转,家族并没有精神病史,宗医生鉴定是外部刺激引起的病变,静养是她后半生唯一的结局。
六年前,许盛言才刚刚将妈妈接到麓山疗养院,在此之前,她一直待在北区的某个私人精神类诊所,运气好,一年可以见一次面,运气不好,两年,甚至三年……许盛言每次见她,身上都会多出许多无名的伤。
那是什么地方,是尊严永困之地。
各取所需,商人本性,林耀邥的索取很简单,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硬盘,甚至没了这份硬盘,林砚周回到闵港可以继续当他的少爷,挥霍不尽的财富,当他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华寅继承人。
许盛言告诉自己,这是好事。
可出卖灵魂的代价,是永世万劫不复。
自由换自由,某一天,也会感到后悔吗?
宗医生同许盛言沟通了新的康复方案,等两人谈完事后来到露台边,麓山山顶已经彻底放晴。
花园里,蓝宝如坐在葡萄藤下,晃着脚看那本刚从纸袋里拿出来的《木偶奇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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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盛言最近去华寅的次数多了,甚至称得上频繁,反倒维联那边的手下时常看不到他人影。
倒不是为了见谁,毕竟受人之托,本职工作还是该做好,即便华寅的人都清楚他们这位总助本质上只是个挂职的虚位。
整整一个月,他几乎没有和林砚周打过照面,也没接到什么工作安排,除了有一次他到露台吹风,隔着楼与楼之间的空隙,看到了小会议室里低头思忖的林砚周。
他大概昨晚没有睡好,单手撑在椅背上状态不佳,露出一截手腕青筋分明,腕表反射的光偶尔喧宾夺主,许盛言猜那或许是FPJ(F.P.Journe),也可能是PP(百达翡丽),不过据他所知,林砚周这几年已经不太爱戴PP了。
更乐忠于在拍行拿下各种古董陀飞轮。
许盛言不怎么爱戴饰品,高低贵贱于他都不过是看时间的工具,比如他手上的万宝龙,林砚周应该是瞧不上的。
不止万宝龙,不止手表,也不止人。
都瞧不上。
chat“叮”地弹出消息,许盛言点开,是颗仅凭肉眼便能辨认不菲的鸽血红,鲜嫩,妖冶。
电话铃接踵而至。
陈聿的声音轻快响起:“阿言,我回港了,你最近忙吗?”
陈家是闵港数一数二的拍行龙头,两人自幼便认识,在伦敦那几年和他常有往来。听说他们前段时间飞去欧洲那边见一位知名藏家,许盛言猜出他的来意,笑着说:“卢森堡带回来的?”
“真是瞒不住你。”陈聿漫不经心道,“喜欢吗,送你。”
许盛言立马拒绝:“抱歉,我对宝石没什么兴趣。”
“是对宝石不感兴趣,还是对别的?”陈聿随口就来,又轻轻放下,“那画呢,画你总喜欢吧?这次在卢森堡还带回件好货,我对书画实在没什么鉴赏能力,要不你收下?”
许盛言素来是无功不受禄,不好一再推辞,于是给指了条明路:“听说你们拍行下月是书画专场,给我留个好价吧。”
陈聿顿时没了兴致:“阿言,你真是好狠心。”
“你知不知道为了这幅画,我哥都让我干了什么?”
许盛言听了倒真来了兴趣:“洗耳恭听。”
“阿言——”陈聿拖长尾音,听起来十分像在撒娇,他小许盛言几岁理应也叫一声哥,可却总是直呼其名,“其实我哥给朋友带那副更好,下手慢了一步,可惜啊……”
许盛言道:“陈竞也去了?”
陈聿点头:“嗯,他就是为这幅画特意飞的。”
许盛言装似惋惜道:“那还是真是可惜了。”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陈聿非缠着他晚上到湾区给朋友的夜场捧场,许盛言素来不喜欢灯红酒绿的场合,简单几句用工作敷衍而过。
“许生。”玻璃被扣响,方秘站在门边。
许盛言收了手机:“有事情吗?”
方秘道:“林总让您准备一下,晚上陪他去个饭局。”
……
许盛言以为自己听错。
“我?”
说是同去,其实许盛言根本连林砚周的面都没有见到,若不是方秘亲口转述,他一定认为是谁的恶作剧。
穿过红磡隧道,海港的繁华便消逝在身后,化成海平面一抹霓虹色的纱,路的尽头,才出现一辆劳斯莱斯。
很靓的三地牌。
FV黄牌上是一串定制数字,604,许盛言曾试图猜过它的意思,但都无功而返,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一样,林砚周亦然。
窥探过头,不见得是好事。
两车不远不近地保持距离,司机跟得很好,永远保持在几尺外,分寸得当,处理适宜。
一前一后,从不逾矩。
许盛言此时才觉得他真是要和林砚周一起去应酬了,他不怕应酬,也不怕喝酒,甚至很多次他希望林砚周能带上自己,他喝酒很厉害的。
可又不止一次地打消念头,希望林砚周永远也不要记起他。
最好能彻底忘记。
车程足足一个多小时,直接跨区,许盛言略感此行遥远,对今晚的赴宴人员隐隐起了猜疑。
车开到目的地,门童在侧方引路,身后那排瞩目的logo立马引起他警觉——朗庭Lanton Hall。
许盛言心中一跳。
“许先生。”司机又叫了他一遍,“到了。”
许盛言回神:“嗯……好。”
整条赴宴去的路上,许盛言都显得心不在焉,他认为是自己多想,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杞人忧天想得越多越错,直到走完这条回廊,林砚周的身影出现在尽头。
灯光很暗,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他的姿势,差点让许盛言误会是在等自己。
“林生。”
说完这句,林砚周顾自转身,许盛言加快脚步,跟上他一齐往庭院深处走。
“你很厉害。”林砚周冷不防开口。
他一愣。
“朗庭指名道姓要你来。”林砚周顿住,转过来看他,“许盛言……”
许盛言的手心登时捏出一层汗。
但话说出口,只换来许久沉默,没了下文,林砚周转身,走得更快了。
许盛言几乎确定了。
他知道了。
应侍拉开褐色丝绒门,红木雕花桌上坐着一位男人,闻声笑盈盈地抬头,目光往旁边微妙地偏移:“盛言,约你真是好难。”
许盛言整个人麻到冰凉,他盯着面前的人,连脚步都迈不开,下意识去看林砚周的反应,却发现对方早就离开了自己跟前,坐到很远很远的位置,不再看他。
这一瞬间他几乎想要冲过去和他解释,可理智很快告诉他结局和办公室的谈话不会相差太多,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需要沟通与解释的关系。
人生向前,各自东流,见过什么人,交过什么朋友,都和对方无关了。
谢冠泽起身,自顾自介绍起来:“砚周,你刚回港,大概不清楚我和盛言……”
“谢先生。”许盛言语气平缓地打断,“黑茶趁热,过凉就不好了,坐下慢慢讲?”
谢冠泽注意到他的反应,眉棱一挑:“OK~”
许盛言坐在了最外侧,与两人都隔开了几个位置,他说自己爱喝茶,坐这里好添水。
谢冠泽便吩咐人给他多备了几种茶叶,放在一旁,又问他口味怎么变了,从前最不喜欢这些苦东西。
林砚周端茶慢品,始终作壁上观,不加入两人的对话。
而许盛言也知道了这顿饭的目的,谢家以实业制造发家,这些年承接了不少红头项目,内地走得尤其近,华寅手里的那个G端项目,还涵盖了后续开发区的建设落地,免不了与谢家打交道,甚至某个节点两家还存在交叉利益。
这个项目是全权由林砚周自己搞定的,他从昨年起开始过渡,断断续续处理起华寅大小事务,其实在奔赴内地前,林砚周在华寅的支持率,并不比林敬琛低。
从初中毕业后林耀邥便将他们都放到了华寅,各凭本事做事,有时候他都会感叹,自己和林敬琛如今还能兄友弟恭,真称得上豪门奇迹。
只是谢冠泽也不是吃素的,两边想和平相处,自然就需要利益让渡,林砚周如今是受益方自然乐意,加上他如今的情况,即便是让渡方他也对谢家的合作势在必得。
可谢家获益多年,又凭什么让林家分一杯羹。
林砚周原本是打算朝着蛇击七寸去的,他知道,谢家前不久终于将养在外边的私生子认祖归宗,进了祠堂。
谢冠泽如今的处境,并不比自己好多少。
结果,谢冠泽剑走偏锋,把这剑尖,径直移到了许盛言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