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个厕所吧,一会儿三点了。”张晓荷主动让出一个出口,陆绥纠结了半天,决定死也要死得舒服一点。他走向走廊尽头,拉开厕所隔间的门,然后关门,反锁,一气呵成。
门自己打开是陆绥从没想过的事,更离奇的是,那神像转了个头,直勾勾盯着他。这个时候也说不上害怕,尴尬占据了更多,好在还没来得及脱裤子,他还有转圜的余地。
由于担心神像中隐藏着什么暗器,陆绥几乎是贴着厕所门往外走。快要离开卫生间时,神像突然咧开嘴笑了。他大为震撼,忙忙跑出去。这一跑又和地中海撞了个满怀,诡异的是,这地中海此刻也正在咧着嘴笑。
“去哪儿,别走啊。”地中海拉着陆绥的胳膊,后者用了吃奶的劲才甩开。
不对,全都不对。还没到三点,这些人却都站在走廊中笑。他们的笑容太过诡异,完全不是正常人该有的笑容弧度。他们注视着陆绥往采购部跑,眼神里浸满了说不出的可惜,像极了眼睁睁看着小辈一头撞向南墙的长辈。
采购部的门大敞着,阳光从积灰已久的窗户中透过来,照在米白色的瓷砖上,照出一片油腻腻的光泽。陆绥奔到门口,一只脚快要迈进门的时候他刹住了步伐——他看见了张晓荷,那个戴着细边眼镜,第一眼就显得十分和蔼的女人,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满是从容地看向门口。
她很平静,平静地像一湖水,波澜不起。她看着陆绥的眼神里全是悲伤,这样的悲伤太重,只要看一眼就足够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来吧孩子,跟我走吧。三点快到了,我送你回去。”张晓荷伸出手,语气柔和得像小时候经常见面的邻居阿姨。
陆绥轻轻摇了摇头,站在门口始终不动。他在等,等待三点的降临。他把那块护身符摘下来,人一旦决意直面恐惧时,恐惧就会荡然无存。
被拒绝以后,张晓荷没有露出刚才的狰狞表情,她呆呆看着陆绥,眼睛里一点一点蓄满了泪水。泪水像被扯断的珠链一样往下落,一颗一颗,诉说着她的思念。
指针指向三点,分针和秒针重合的一刹那,陆绥听见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他不明所以,那些走廊上的人们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他们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恐慌着。
陆绥做好了面对死亡甚至又一次大逃杀的准备,唯独没有做好一次灾难见证者的准备。
下午三点零五分,最先发现不对的人是地中海男,他看见窗外冒起了滚滚浓烟,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大烟?不会着火了吧…”
三点十分,地中海把头探出去看了看,然后被呛得满眼是泪得回来,大喊着着火了,让大家快跑。
三点一刻,整座楼断电,电话拨不出去,没人确定消防员什么时候能来。
三点二十,走廊里挤满了不同部门的员工,他们惊叫着奔向电梯、楼梯,可电梯早在五分钟前就停止了运行,安全出口的门也被紧紧锁上了,逃不出去,没有人能从这座熔炉中逃出去。
三点半,走廊尽头的厕所成为人群的终点,人们叫嚷着、拥挤着涌向唯一有水源的地方。浓烟已经灌满了楼道和办公室,哭喊声与尖叫声混杂在一处,陆绥却能清晰地看到烟雾里发生的一切。
他看见有人摔倒在地上,被其他奔跑的人们踩过,然后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再也不动;他看见有人锁上了厕所隔间的门,任凭外面人怎么哭求都不开门;他看见有人跪在洗手间门口磕头,嘴里惦念着自己还小的孩子;他还看见接不上水的消火栓被人无力地扔在一旁,灭火器只喷了两下就什么都压不出来了;他也看见两个女员工抱在一起默默哭泣……
三点四十,火苗从楼下窜了上来。最先融化的是外层的纱窗,难闻的焦味在浓烟中弥漫开来,更加呛人。有人剧烈地咳嗽、呕吐,陆绥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飞奔过去帮忙。
可说来奇怪,先前能看见他的人此刻都看不见他了。他的手本想扶在人们肩上,却横穿而过;他想去接饮水机里的水,却永远无法触碰仅剩的一个冷水开关。
三点五十,地中海跪在茶水间门口,双眼紧闭,面色发紫,他捂着胸口,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声是一句闷哼。
四点,大火突破了窗户的防线,防盗窗的钢铁被烤到扭曲变形、玻璃“砰”一声裂开,火舌猛然跳进来,灼伤了张晓荷。她原本是想爬到窗户那儿跳下去的,她以为那是一线生机,却不想那是自己生命的终结。
陆绥跑过去想要扶起她,却是徒劳无功。火星触到了她的头发,烫伤了她的手掌,她痛苦地挣扎着,却怎么都挣扎不出那堵墙边。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扭曲、不动、化为焦炭,他什么都做不了。巨大的酸楚涌上喉头,现下整个楼层中唯一的活水是陆绥的眼泪。
大火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样——人被烧得面目全非;办公桌和桌子上的设备与那些化为灰烬的纸无异;一整层所有的颜色都被大火烧褪了,满目疮痍,满目灰黑。
晚上七点,火势总算被控制住了。消防、警察、医生在焦黑的废墟中穿梭,抬出一具又一具焦炭一样的身体。
陆绥的活动范围似乎大了点,他木然跟随者担架和黑色裹尸袋走向一楼,那里弥漫着巨大的臭味,和储物室的味道很像。他抬脚走向大厦外,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回来。
他摸不着头脑,还想再尝试时被头顶坠落的钢管砸中,又一次人事不省。
“你醒了?”——张晓荷的脸近在咫尺,她端着一个水杯蹲在陆绥身前,满脸关心。
“这是…”
陆绥清醒过来,扶额苦笑——现在这不仅是规则怪谈,还像是陷入了某种循环。
按照他看过的小说经验,陷入循环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自己和这里的人或事有某种联系,必须找到联系改变结果才能回到现实;另一种是自己也是鬼魂,只是由于死因不同所以被无止境地困在这儿。
前者需要找到前后几次异常的地方和突破口,但如果是后者,陆绥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了。
一模一样的纸条,一模一样的地中海和厕所。第二次回到火灾发生以前,陆绥试图找一找突破口,他不想再体验一遍大火吞噬一切的痛苦,他想试试能否做点什么改变结局。
“这两根牙是我们老板从非洲带回来的,货真价实的象牙。”地中海毫无意外地出现在身后,说的话和上一次一字不差。
不同的是,这次陆绥没再聊闲天,反而转头正色道,“您是公司的领导吗?”
“咳咳。”地中海挺了挺腰板,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两个度,“算不上领导吧,我是咱们业务部主管,小主管而已,不算领导。哦对了,我叫黄力,大家都叫我老黄,你这新来的以后有啥不懂的可以问我。”
“老黄。”陆绥点点头,“老黄,你能不能把大家都叫出去,一会儿这里要着火,把大家都叫出去,要不然大家都要完蛋!”
黄力怔怔看着新来的年轻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咂舌道,“你不是吧,刚来就被那个张晓荷影响了?你怎么跟她一样神叨叨的…”
“不是神叨叨,我说的是真的!”时间紧迫,陆绥决定用真诚试试,结果当然是未遂,还被对方当成了脑力障碍患者。
他不信邪,转身跑到楼道里,打算对每个人都说一遍,能救一个是一个。只是还没来得及推开第一扇门,就被张晓荷拽住了。
“笨办法我都试过了,没有用。”她看着他,细边眼镜后面是说不上来的悲哀。
“你?你也知道会有这场火灾是不是!”
“嗯。”张晓荷点点头,出奇平静,“徒劳无功,放弃吧。这就是我们的命。”
“这不是我的命!”陆绥甩开她的手,声音吸引来了其他人的围观,“没有命,我不信这个。”
张晓荷叹了口气,不再阻拦,“你大可以试试。”
一轮说完,零人相信。办公室里的人窃窃私语,他们对陆绥说的火灾不感兴趣,对采购部员工的精神状态倒是很感兴趣。
指针又一次指向三点,又一次痛苦循环。
循环进入第三次,陆绥决定选择一个委婉的方式预警火灾;另一方面,他发现一个新的突破口——神像。
第三次在采购部办公室醒来时,在张晓荷递来水杯之前,神像的吊坠已经挂在了陆绥脖子上,吊坠神像的獠牙发烫,再联想到第一次来此时突然转动并咧嘴笑的大神像,他意识到这或许是关键所在。
“我是采购部新来的,对咱公司的业务还不是很熟。我请大家喝饮料,吃点东西,就在隔壁,不耽误什么时间,就当让大家休息一下。”
这一次,陆绥主动找到黄力拉近距离,“入职之前就听说过您,其他同事我还不太熟,还得麻烦您介绍给我认识认识。楼下那个茶饮店的位置我都订好了,新开的,得麻烦您跟大家说一声。”
“你这小伙子,上道儿!”黄力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露出常年抽烟留下的烟渍牙,“那就从我们业务部开始介绍,你跟我来!”
一只脚刚刚踏进业务部,陆绥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楼道里喊:
“着火了!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