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许星然在里间的床上醒来,迷迷糊糊间伸手摸去,旁边已经没人了。
待她从里间出来,程仰正站在咖啡机前发呆。
“想什么呢?”许星然从背后环住他。
程仰一怔,摩挲几下她的手,之后把打好的奶泡加到咖啡液中,转过身来递给她。
“在想昨晚我们之间的事。”他温声说。
许星然呼吸一滞,一脸难为情的样子。
“这、这有什么好想的,都是成年人了。”说完,她嘬了一口拿铁。
“当心烫。”程仰轻抚她的胳膊,声线温柔:“还是应该多为你考虑些的。”
许星然歪着脑袋看他,调谑:“什么意思?难不成,程老板后悔了?”
那张仍有些稚气的脸庞装满程仰的眼睛,惹得他目光灼灼,默了片刻后说:“我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有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事情整理好,这时候跟你在一起,对你不公平。”
这话,你在昨晚进里间之前怎么不说?
“哎,晚了。”许星然佯装痛心,“你说这一切都太晚了,公不公平的,我也认了。”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许星然紧紧盯着他,“你这样想就是太小瞧我了,程仰。”
程仰还想说什么,但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了。
“估计是程斌,你看,要不要先去里面?”程仰小心翼翼地问。
“不去,”许星然耸耸肩,十分坦然,“反正他迟早要知道的。”
程仰舒心一笑:“好。”
他刚走过去打开门,程斌进来就问:“哥,你昨晚跟那几个经理商量得怎么样?”
“还没商量出什么结果。”程仰回答。
程斌往里又走了几步,抬头一看,许星然正端着咖啡杯倚靠在吧台上。
“哎呀,嫂子回来了?”程斌眉毛飞得老高,好不惊喜。
许星然冲他微微一笑:“嗯,回来了。”
程仰刻意地清清嗓子,说:“你以后别老是嫂子、嫂子的,叫得人不舒服。”
“那我应该叫什么?”程斌一脸无辜地看向程仰。
许星然抢先说:“叫我‘星然’就好了,咱们都是同龄人。”
一旁的程仰勉强牵起嘴角,点了下头,“对,你们都是同龄人。”
“行,那我就这么叫。”程斌嘿嘿一笑,见大哥状态好转,他也精神不少。
三个人喝完咖啡,一起去了镇上的农场。到了地方,大门紧闭,四周都有保安看守。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去了周边的散户家里。
来到一家敞着大门的农户家中,程仰刚一进院子就被大爷认了出来。
“你是国浩那个程老板吧?”大爷说话时手里还拿着铲草料的铁锹。
程仰伸手过去,笑着说:“大爷好,我是程仰。”
大爷手足无措地把铁锹丢到一旁,伸出粗糙的双手跟程仰握了又握,一脸的不可置信。
“哎哟,你一个大老板咋跑到我这里来了?”
“不是什么大老板,就是咱长平的乡亲。”程仰笑得亲切。
“你说话太谦虚了,程老板。”
大爷忽然想起什么,热情地往屋里招呼三人:“外面冷,快进屋坐,进屋坐。”
程仰说:“就先不进屋坐了,大爷,我们来是想看看您养的牛。”
“看牛啊?”大爷说着看向牛棚,伸手一指,“那不是吗?都在那儿了。”
三人走近牛棚,却听不见一声牛的叫声,只有牛咀嚼草料的声音。
“它们怎么都这么瘦?”许星然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被眼前骨瘦嶙峋的牛惊到了。
“它们吃得那么急,看上去很饿。”程斌说。
大爷看着牛十分心疼:“它们天天拉肚子,吃了拉、吃了拉,肯定饿呀。”
“兽医来看过了吗?”程仰皱着眉头问道。
大爷边摇头边说:“来看过好几遍了,不管用。最近他们农场里也是这样,听里面的饲养员说,很有可能是因为喝了那个、那个被重金属污染过的地下水才这样的,说是跟那些洗煤厂有关。”
许星然看向大爷,眼神有些不解。
既然知道是这个原因,为什么没有对程仰他们表现出一丁点敌意?
“大爷,他们两个是煤炭产业园最大的煤老板了,您……不怪他们?”许星然直截了当地问。
大爷尴尬一笑,说:“你这小姑娘问的,我当着人家的面我哪好说什么?再说了,这个地下水污染的事情公家还没查清楚,我也不能直接给人家扣帽子吧?那人家开煤厂还养活了好多人呢,我儿子就在煤厂上班,我能盖房子、养牛也都是靠煤厂挣来的钱,你说这个咋论嘛?”
“不好意思啊大爷,是我小人之心了。”
许星然脸热一瞬,为自己的先入为主感到羞愧。
“没事没事,一看你就是城里人,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事情。”大爷脸上依然挂着淳朴的笑容,接着又说:“程老板人很好的,给我儿子他们这些工人都买了保险,福利待遇比外面好多了。要不是程老板他们在这里开厂,镇上的人都得出去打工,更别说家家户户能用上自来水,能在家门口上学、看病了。”
许星然边听边观察大爷的家,两层高的小楼,外立面贴着前几年时兴的红瓷片。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屋内的装潢和城里无异。外面这个四四方方的院子,西边养着牛,东边堆放草料。
虽然受周边煤厂的影响,院子里有些灰扑扑的,但能看出来生活条件很不错。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程仰身上,对他之前的坚持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大爷,咱最好别用井水了,还是用自来水吧,水费也不贵。”程斌提醒道。
大爷摆了摆手,说:“我们早就不用井水了,那能省几个钱啊?我们喝的自来水也都是用了净化器的。喂牲口嘛,就是想着井水有矿物质,谁知道,喂了井水反倒不好。”
听到这儿,程仰松一口气,说:“那就好,您多注意身体。”
“好,好,知道了。”大爷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对了,您儿子呢?这几天停工,他去干嘛了?”程斌问。
大爷回答:“他打牌去了,没活儿的时候都是出去跟人玩牌。”
“行,那您忙吧,我们就不打扰了。”程仰说。
“进屋坐会儿,喝口水吧。”大爷客气道。
程仰扭头示意程斌,程斌反应过来立马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拎了一箱奶和一箱蛋白粉。
大爷看见程斌手上的东西,连忙拦住他:“不不不,这我不能要,我们平时受到的照顾就够多的了。”
程斌说:“平时是平时,现在是现在,大爷快收下吧。”
话音一落,三个人不等大爷反应过来,放下东西就快步往外走,大爷拎上东西追也追不上,走到门口时,三人已经着急忙慌地上了车,只好作罢。
“咱这儿的民风还挺淳朴的。”坐在副驾的许星然一边关车窗一边说。
后排的程斌一脸骄傲地说:“那是,都说穷山恶水才会出刁民,咱这儿富山好水的,民风肯定淳朴啊。”
此话一出,前面的两人沉默了。
许星然转脸看向手握方向盘的程仰,只见他紧抿双唇,眉心挤出一道不浅的沟壑。
她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程斌口中的“富山”是有了,可“好水”却没了。
程斌拍下自己的嘴,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半晌后,程仰开口:“如果真是因为我们,让整个长平镇没了好水,那就应该由我们承担责任,把长平镇的好水还回来。”
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是一家家紧闭门户的煤厂,昔日车水马龙、轰隆作响的煤炭园区,如今安静得像一座空城。
两个月后,宁林进入深冬,历史的车轮终于还是在长平镇碾轧而下。
市里决定,将煤炭产业园区永久关停。
所有厂子里的煤、机器全部被清空,之前因为环改而建起的高墙、防护栏、大棚等,均一一被拆除。只留下一大片暂无他用、被白雪覆盖的空地。
程仰坚守十几年的地方,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连一点念想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