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在尚知非的意料之外又仿佛预料之中,他知道那棵想要给上次的事一个交代,但没想到这个交代是向自己表白。
“一见钟情”这个词在尚知非的认知里和“日新月异”属于同一个类别,就是一个“古老”的成语而已,他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把这个成语用在自己身上变成一种动词甚至是形容词。
尚知非不相信一见钟情,别说三十六岁的自己,就是十六岁的时候他都不相信。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爱你,连血脉至亲都做不到的事,更遑论一个只见一面的陌生人。他觉得“一见钟情”听着还不如直接说“我想睡你”,至少诚恳。
所以对于这个告白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一直望着那棵,眼神很深地望着那棵,深得好像想要直接望进那棵的脑子里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但他没有黑科技的眼睛也不懂心理学的表情分析,看到的始终只能是一个表象。
表象是那棵说得很认真,眼神很认真,表情很认真,语气也很认真,认真到尚知非不忍心质疑他,甚至开始质疑自己。
既然看不透别人,那就看看自己吧,自己对那棵是什么感情呢?
先从主观上看,当然首先得排除一见钟情。那日久生情呢?这也才相处三次,日子不够久。爱?这个字眼太遥远肯定谈不上。那么喜欢呢?尚知非没喜欢过人,并没有相关经验可以借鉴,所以搞不清楚目前的感觉是属于喜欢的范畴还是顶多有点好感。
这一卷不会做,那就翻页。
接下来看看客观条件,客观上的那棵无疑是优秀的,一八五的身高,长相英朗帅气,工作稳定收入颇丰,性格开朗又积极,喜欢小动物表示他善良有爱心,生活上也是既会做饭还会照顾人。这样看来,如果跟他谈恋爱,算是自己赚大发了吧。但,自己这个年纪,真的只是想谈一场恋爱吗?如果按照过日子的标准硬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呢?
“我不喜欢比我小的人。”脑中仿佛思考了半个世纪的尚知非憋出了这么一句。
紧张兮兮的等了仿佛半个世纪的那棵着实没想到尚知非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其他方面不满意都可以商量可以改,年纪这个可怎么搞?那棵脑中顿时遭受了一波冲击,然后不太清醒地说道:“比你大那不是很老了吗?”
尚知非:“……”
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话刚出口那棵就意识到了不妥,赶紧找补:“不不,知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我也没比你小多少。”
尚知非并不接受这句找补:“呵,是吗?我大你七岁,听着好像还行,但我们换个方式,比如说成‘我上大学的时候你还在上小学’,这么一算,其实你会觉得我老也确实无可厚非了。”
尚知非表情很平静,语气很平缓,但那棵莫名就听出一身汗,继续找补:“知非,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一时嘴快脑子没跟上,你别跟我计较,好吗?你一点都不老,男人四十还一枝花呢,你现在正正好,是开在枝头最好看的那支,不然我也不会一眼就看上还越看越喜欢了啊,对吧?是我幼稚,说话不过脑子,如果你不高兴,我可以改。其实我平时也不这样,还是挺成熟稳重的,就是一到你面前就总是不一样。我真的很喜欢你,觉得你哪哪都好,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那棵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似的说了一堆,尚知非就静静地看着他,良久。
“有点凉了,进屋吧。”尚知非说完就率先走进屋子里。
那棵没有得到回应,在院子里多站了一会儿带着有点忐忑的心情进了屋。
但见尚知非端着一杯红酒坐在了客厅新铺的地毯上,抬头看见那棵进屋,递了一杯给他,让他坐在了茶几对面。
这地毯质量不错,坐在地上一点都不凉了,那棵这样想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口感怎么样?上次说了要请你的,今天给你补上。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没准备生鱼片,下次吧。”
那棵没想到上次随口说的话尚知非竟然一直记着,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看向铺着的地毯以及刚刚脱在地毯边尺码合适的新拖鞋。
“嗯,好,酒很不错。”那棵端起酒杯跟尚知非碰了一下又喝了一口。
“你喜欢就好。”尚知非朝那棵笑了笑。
在尚知非的情绪带动下,那棵从之前的心绪不定里慢慢平静了下来,觉得答案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现在也很好,从尚知非的口中得知还有“下次”就很好,没必要非得确定一个关系。
尚知非喝下碰杯的那口酒看向那棵:“那棵,你很好,客观上的各方面,都很好,但我不能答应你,至少目前不能。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主观上的原因。我说不喜欢比我小的,的确是随口胡诌的一个借口,真实原因是,我不信一见钟情,或者说,我不相信无缘无故的感情。”
“知非,我——”那棵着急地想要解释但被尚知非打断了。
“那棵,接下来给我一点时间,你先听我说完,好吗?”
那棵看着尚知非此刻的表情,心绪不定的感觉又起来了,但还是点点头:“好。”
说到这里,尚知非半天没再开口,眼睛盯着酒杯凝视了很久,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尚知非盯着酒杯,那棵就盯着尚知非,两人都一动不动,仿佛在用意念交流。
又过了很久尚知非终于再次开了口:“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无趣的成长经历造就无趣的性格,无趣的性格堆叠成无趣的人生。活到现在,甚至连一个能称之为朋友的人都没有,本来以为你是,结果却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们才见第三面而已,你不知道我的家庭,不知道我的经历,不知道我的喜好,你什么都不知道,但你却说很喜欢我,我,并不是很能理解。”
那棵想说,我知道的,至少知道一部分。你现在一个人生活,但有一个很想念却已经去世的奶奶。你在国外生活了很多年,但应该没有留下什么好的回忆。比起西餐你更喜欢火锅,你喜欢种花,喜欢发呆,喜欢把自己的感情都掩埋起来,但你的情绪总会从你的眼里跑进我的心里。你是一个表面云淡风轻好像对什么都不是很在意但内心其实特别细腻柔软的人,不然不会才见两次,就给我准备了合脚的拖鞋,备好了随口一说的红酒,因为我喜欢坐地上还在夏天即将来临时在客厅铺上了厚厚的地毯。
但,那棵什么都没说。
尚知非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小时候的我其实挺幸福的,虽然很调皮,但爸妈很疼我,跟弟弟虽然打打闹闹,但和睦融洽的时候更多,家里总是吵闹又充满笑意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变了,变得静悄悄的。可能都怪我得的那一场病吧,但如果可以选择,谁都不会想生病的,我也不想的,我也很难受。”尚知非说完喝掉了杯子里剩下的酒又重新倒了一杯。
“知非。”那棵看着尚知非一饮而尽的样子心里很难受,但没有伸手阻止。他知道以尚知非的性格要对自己敞开心扉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
“我的病说严重吧,好像要不了命,但如果不治,也没办法正常生活。”
“什么病?”那棵轻声问。
“不知道,可能当时的医疗技术有限,也可能是我们待的地方太偏远,并没有查出病因。症状就是流鼻血,每天都流,走路太快产生颠簸都会流,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之前,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床上平躺着。你知道吗?当时那个年代,五岁就可以上一年级,但我每天脑子昏昏沉沉,年龄到了却根本没有办法学习,老师也怕我在学校出什么事情,上学没多久就让我请长假在家休息,后来时间久了,干脆办了停学。那时夏如是还抱怨说‘一家人吃饭就靠他一个人上学’。”提到弟弟,尚知非弯着眼角笑了笑,“嚇~小孩子的想法还真是可爱。”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们家原本不住在这里,而是在我们省东边的一个小县城,为了治病,我爸把县城老家的房子卖了来到的这里。我们老家的房子非常漂亮,也有一个小院子,我妈在院子里种满了花,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开着。但再漂亮的房子,在那个地方也值不了多少钱,我爸妈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为了换房子和给我看病,家里很快就欠了不少债,但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能是天生的,可能是因为我生着病没去学校,我仿佛一直都比同龄人更迟钝,只要他们不直接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尚知非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自嘲和落寞,那棵伸手拍了拍他,尚知非看看那棵表示没事,然后继续往下说。
“后来有一天,我在房里听见妈妈好像在和奶奶说什么事情,说着说着就哭了,我起来想去问问她们怎么了,但刚走到门边就晕倒了。那一次我住了很久的院,然后过了很久我才知道,爸爸为了筹钱走上了歪路被判了九年,他去工厂偷东西被抓了现行。事情搁到现在也许不算很大,把东西还了赔点钱再好好赔礼道歉应该就可以获得谅解,但那时碰上“严打”,工厂又是台资企业,所以从重判罚。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那一年,我六岁。”
说到这,尚知非伸了个懒腰神态很放松,但那棵看着他的眼睛却把眉头皱得很紧。
“又过了一年,突然有一天,妈妈说家里的账还清了,我看病的钱也有了,让我放宽心情安心治病。当时妈妈很高兴,过这么多年我都记得她很高兴,因为我很久没看到她那么笑过了,所以我也很高兴。我以为妈妈笑了就代表家里又会变回以前的样子,但没多久她就带着弟弟走了,从此留下我跟奶奶相依为命。那一年,我七岁。”
“那时候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只是生了一场病,家里就都变了样。为什么很久见不到每天不管多忙都会在睡前赶回来给我和弟弟讲故事的爸爸?为什么妈妈明明说有钱了日子好过了但她却走了?为什么弟弟一边说着舍不得我却又转身得毫不犹豫?为什么同样都是妈妈的孩子她带走的只有一个?被留下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不能出门还是因为我被停学落下了很多功课看着傻傻的?但身体不好我也不想的,落下的功课病好了我可以补回来,我想他们能多看看我,听听我的声音,但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最后我想通了,可能是因为我害得爸爸进了监狱,害得这个家支离破碎,可能因为我本身就是个不祥的人吧。如果我是妈妈,我也会选弟弟的,毕竟他是‘是’而我是‘非’。”
尚知非把手撑到身后仰起头面朝屋顶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哽着声音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不怪她,不怪任何人,我只盼着身体早点好。我每天都对自己说‘要争气,快点好起来’,这样我才能早日和爸爸妈妈弟弟团聚,重新回到以前的日子里,只要我好起来,这个家变坏的源头就没有了。呵,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真是天真得愚蠢。”说到这,尚知非摇着头笑了一声。
“不过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愿望太过迫切被哪路神仙听到了,那之后我真的慢慢好了起来,我重新回到了学校,每天努力地学习,中间甚至跳了两级最后和同龄人一起参加了高考并且考上了还不错的大学。我还每天早起锻炼身体,努力地锻炼,在那之后,我就很少生病。但九年到了,爸爸并没有回来,其他的一切,也没有变回原样。渐渐地,我长大了,也明白了,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很多事情,并不是仅靠努力就可以改变。”
尚知非说完这些,红着眼睛看着那棵:“那棵,你了解这样的我吗?我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极度消极的人,从我们的性格你就能知道你和我的生活天差地别,你当我的朋友,我已经很感激,不敢妄想其他。”
我拒绝亲近的关系,我怕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我无法再次接受别离,我担心自己习惯了陪伴就会抓着不放再也过不了一个人的生活。
这次尚知非眼里没有一闪而过的水光,而是当着那棵泪流满面。他没有擦拭,没有低头,没有掩盖,而是就把此刻自己的样子原原本本展示给那棵看。
那棵没有说话,只是绕过茶几伸手把尚知非揽进了怀里,牢牢地抱住,抱得紧紧的。
那棵快要心疼死了,他终于知道尚知非眼底偶尔透出的忧伤落寞是因为什么,看着天空发呆时在无望地想着什么。
或许谁都没有错,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边界清晰的非黑即白是非对错,只是操蛋的生活,造就了这样的一个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