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事情议定,各自散去。
又过了几日,傍晚有人往姜白藏城中宅子送了封火漆封的密信。
姜白藏看完,暗叹:罢了,谁让自己已经是趟了这趟浑水了呢。
伸手就着烛火一边烧信,一边心里暗骂宋允诚。这是什么宋二哥,宋二坑还差不多!
骂归骂,若从自己内心来说,当年赈灾银粮不知所踪,有些人因为一己私欲让彭阳郡简直变成人间炼狱,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更有利欲熏心者趁机略卖人口,然而讽刺的是能被略卖掉反倒算是好的了。
哪怕自己只是个升斗小民,如果有一天能为破这赈灾银粮的悬案出分力,姜白藏想,他从心底里是愿意的。
第二天一早,姜白藏让人在码头那边的酒坊贴了招贴,告知自家画舫有豪客租用一个半月,所以若要租用得在一个半月之后了。
因为从一开始姜白藏觉得画舫自己不用时,闲置着也是浪费,后来就只要放了定金又有自家在平阳交好的人家担保,在自己不用的情况下都可以来租借使用,不过除以上外还有个条件就是船工水手等都必须是姜白藏的原就用着的。
若是客人愿意还可以直接用姜白藏这边的厨子、厨娘。
租用姜白藏画舫的客人在姜家店铺吃饭或者买东西都便宜一成。
一时间曾经嫌画舫租金贵的客人似乎都不约而同的觉得这昂贵的租金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凡是要租借这画舫的,姜白藏最初就是在酒坊这边商量具体事宜,后来就约定俗成的都去酒坊询问租用事情了。
一时间不少阳平商户都觉得这姜白藏真是把生意做到家了,这也行。这画舫没白造。
可最初姜白藏要造画舫时,可没谁这么觉得。
要说姜白藏这画舫,在阳平那是极有名,最初有好一阵子是不少富家子弟茶余饭后的谈资。
阳平的画舫十有八九都是做花船营生,船上青楼歌姬,伶人小倌,招徕本地或者外地来阳平的文人骚客、豪绅富贾、甚至掩了身份的官员及官家子弟,或游泾云湖,或观蓝水河两岸风光。
而姜白藏这艘画舫,却纯是做来方便自己用。那是他闹出龙阳之好后的次年,他和老爷子说要造艘画舫,方便自己游河观光,游湖玩耍。
姜老爷子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坚决不肯同意,反倒问他:“你弄艘画舫做什么?别说什么方便游河游湖,我看你是方便带不知什么人去花天酒地!”
姜白藏:“……”
这都什么跟什么,窦娥都没自己冤!
倒是老夫人周氏听了说道:“幺儿想造便造吧,既然要造就别吝惜银子,寻最好的造船工匠,用最好的料,船在江中安全最要紧。”
姜老爷子听老妻竟同意姜白藏造画舫,只觉老妻对幺儿溺爱太过,忍不住言道:“溺子便如……”
还不待他说完,周氏一听话不中听,面色便沉了下来冷哼了声道:“便如什么?幺儿什么品性我能不知?他何曾花天酒地过!”
“知子莫若母,不让他造画舫,难道让他去那游河游湖的花船上去不成?!”
“……”姜老爷子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老妻才好。
“你只管造,银子娘给你出。”说罢瞅了姜老爷子一眼,“放心,不用公中的,这点体己银子娘还拿得出。”
姜白藏凑到周氏身边,拽着他娘手说道:“娘,我有银子。娘的体己留着自己花!”
说完笑看着周氏,周氏已经六十有二,保养的再好,两鬓亦是霜白。姜白藏看这样的周氏想到周氏对自己真是疼爱到骨子里,不禁眼底一热,撒娇般低头摇了摇周氏的手,掩饰自己眼底的热意。
周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幺儿这都多大了,还和娘撒娇。”
“便是七老八十了,我也想同娘撒娇。”姜白藏厚脸皮道。
姜老爷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想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妻已经六十有二,自己比老妻还年长三岁。
曾经觉得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可如今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想,自己和周氏已经是这般年纪,来日捐馆而去对幺儿岂能毫无不舍?
想到此处不禁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要造便造吧!”
姜老爷子夫妻到底是用体己给姜白藏出了一半的造画舫的钱。
姜白藏这画舫,虽不是阳平最大的,但绝对是阳平最好的。
不少富家子弟说起这事儿都艳羡姜白藏,而也有阳平富贾觉得姜老爷子和周氏未免也太宠这个老来子了。
如今自然又是另一番言语了。
这边姜白藏既然下了决定,自然开始安排人收拾画舫,把吃的喝的,还有自己出去时惯用的各种或可能用到的物什都送到画舫上。
除了船工水手外,画舫上做饭打杂的一干人等也都一并安排妥当,都是惯用的精挑细选出来的人。
这次出门,不光想着带上常喜、常乐还要带着常宁。
想了又想,又让人去樊云楼那边素玄、长云的住处,问问两人暂时有没紧要的不得不去樊云楼的应酬,若是没有也请过来。
过了约有两刻钟,不光素玄和长云来了,后面还跟着栓子和柱子。
两孩子见了姜白藏忙说道:“二爷,俺们以前在安庆郡那边呆过。”栓子又指着柱子道:“他家原是玉川县王家沟的。”
姜白藏:“……”
略一想,带着这两个机敏孩子保不齐还真能用上他们。
其实姜白藏很想问问既然家是哪里的都记得,为啥当起乞儿来了,到底没问出口。这时无论哪朝哪代平民百姓的生活都各有各的艰难,何况靠天吃饭的乡野农户。
这些孩子们能不被略卖了已经是撞了大运了。转头一想,也是,略卖人口的估计一般不会买这种。
心底叹了口气,见二人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那衣服,吩咐常喜让去附近找户有这么大孩子人家,买两身干净整洁旧衣。
又让常乐把他们两个带下去,好好洗洗澡,把家里正带着学做事儿的僮儿的衣服,找两身给他们换上。
接着叮嘱了句:“那身补丁衣服别扔了,也带上画舫,说不定到时候有用。”
这边姜白藏在安排准备乘画舫出行各种事宜,那边顾长赢在竹亭议定事情后隔天,就收拾妥当,带上当初来时人手往京都方向而去。
没人知道,半路上在一城中客栈歇宿时,一个同顾长赢暗身量仿佛的暗卫,换上顾长赢衣装,翌日继续往京都去。
而顾长赢则在城中客栈混入早已等在此处的唐家镖局的队伍,对外说是唐家镖局护送津州营川郡钱姓茶商往安庆府玉川县收茶。
按照之前商量的,这钱姓富商在的营川毗邻京都又通运河,当真算得膏腴之地,被老父派去玉川县收茶,自是觉得此次所去之地是穷乡僻壤。
有道是穷乡僻壤出刁民,本着这个想法,自然得带着家中护卫并雇佣颇负盛名的唐家镖局一路护送,直到收完了茶,回到营川。
这富商自然是顾长赢手下的人假扮。
于是,顾长赢把手中露脸过的熟面孔都安排进了继续回京都的队伍。换了一批生面孔安插进唐家镖局的队伍充当镖师。
一行人,就这样又先回到了阳平。
为啥回阳平,自然也早就想好了由头,这钱姓豪商要去樊云楼吃上一顿,还听说了姜白藏这画舫所以请唐老大出面说项,要租画舫。
巧的是,姜白藏也要去玉川看自己买的茶山今年制的春茶。
这月要去玉川画舫自然是留做自用,本不肯租借画舫,奈何唐秋衡和姜白藏交情深厚,这钱姓豪商这趟生意是笔大生意,又愿意出重金。
在唐秋衡两方说和下,同意退一步,既然姜白藏也要去玉川,可以一同乘画舫前往。
既然这样,姜白藏自然是应了,并只要了一半租金。
一众人等带着镖局精挑细选的精悍镖师一同上了画舫。
其他镖师先回镖局休整,等茶好后再护送钱姓富商并押送茶叶到营川。
在阳平休息一宿。
翌日一大早,一切收拾妥当,众人在蓝水河码头聚头。
待人都到齐,便登上画舫,往安庆州方向行去。
是时正值晨光乍破旭日初升,河面夜间升腾起的乳白色雾气开始消散,先若蝉翼般的薄纱,后又如丝如缕。
在带着鱼腥气的晨风中有早起的白鹭掠过水面,夜泊的乌篷船解了缆绳,艄公的青竹篙点碎水中朝霞将乌篷船撑入河中。
河面上船只渐渐多起来,渐渐也有一两艘画舫进来。
整个河面活起来。
更有卖朝食茶点的舴艋舟,摇着铜铃穿梭在往来船只间,新蒸的米糕香混着叫卖声,夹杂在船工的号子声里氤氲成市井的烟火气。
姜白藏站在画舫甲板上,看着这一切,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来: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①
他让人撒了小网,看看能不能捞上些鲜河虾来。
这晨光里的景象,让他只想美美的吃一顿春韭鲜虾小馄饨,然后迎着晨光微风,纵性大喊一声:走喽,看我的茶山!喝新制的春茶去!
这纵性一喊姜白藏自然是没喊的,但却以戏腔沉声低唱道:“且以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②
恰在此时顾长赢也安置好走上甲板,听见声音的姜白藏一扭头看向顾长赢,这时正有一缕朝霞的霞光映在他眸中。
顾长赢纳罕这戏腔,听着竟不似南戏,当听到诗酒趁年华时,再看看这个富家纨绔儿,不禁莞尔。
而姜白藏则暗叹来的顾长赢当真是俊眉修目,仪容不凡。
晨光柔和了顾长赢面上的冷肃,姜白藏又因见他不知怎地忽莞然一笑,更有种瞬间冰雪消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