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辞不需要去怀疑来者是谁,光是用眼睛看就认得出来,能有如此仙人之姿的,除了那位神官口中的云中仙鹤,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那人头戴高高的朱红鹊尾冠,一条长玉穗在脑后垂下来,没入束起的及腰乌发,雪衣素靴,不染纤尘,背着一柄拂尘,一只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垂着眼睫瞧这一地的热闹,眼尾一抹红色犹如纸上朱砂,眉如焦墨枯枝,整个人像极了大幅留白的山水画,眼波扫过来无端让人觉得他在笑,却感受不到丝毫媚意柔情。
赵兰辞牙一咬,抬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水,几根发丝贴在脸颊边,衣衫鞋袜湿了,礼也忘了行,抬眼便喊:“白羽使,来得正好,帮帮忙呀。”
那人——该叫他应雪晴——见此情景竟然微怔,怕是仙君在天上从没见过这么乱的事。他嘴唇微启,声音是与昳丽形貌不服的冷冽:“发生何事?”
“此人晕倒在水缸后面。”
“也不知身份来历?”
“这……救人要紧!”
应雪晴在他们两个之间看了几眼,终于踏进了栖灵山神庙的门槛,不慌不乱,手揽过赵兰辞的肩膀,从他腋下穿过。如冬日清晨一般的冷香扑面而来,赵兰辞只觉肩上一轻,那半死不活的人顷刻竟被丢到了大殿地上。
这未免也太过粗暴。红药还维持兽型在桌子下面躲着,看见来了仙人更是不敢出声,赵兰辞急忙快走两步扯了几个蒲团垫在下面,施了几个简单的治愈术帮其皮肉伤止血愈合,只是修仙之人经脉难医,一时无法诊断。而只见应雪晴走过来,食指在那凡人额头上隔空悬停,那人鼻孔和嘴巴里突然流出黑血,一阵咳嗽不止。
“神的法力凡人无法承受,这个咒仅供他清醒。”应雪晴敛袖道。
也不知这位上神使了什么法术,竟当真有效果,被应雪晴那一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赵兰辞心里暗自惊叹一句,这位少侠样貌周正俊俏,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约摸是筑基中期的修为,高鼻宽额,剑眉入鬓,鸦羽长睫,一双瞳仁漆黑,就算还迷糊着,盯着人发呆也有三分情。
他身着青绿弟子服,以赵兰辞对如今修仙界的印象,应当是风清门的弟子。
“你醒了?身体可有大碍?”赵兰辞舀了一碗清水放在他身边,说着便要扶他坐起来。
“魔……魔头呢!”少年挣扎着要向外爬,被赵兰辞一把按住。
“别急,你的伤还没好。”赵兰辞看了一眼应雪晴,对方似乎对此完全没兴趣。
“不知二位是?”少年颇有些警惕地看着二人。
“……我们是路过在这庙里歇脚的修士,在下赵兰辞,这位是应雪晴。”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少年仍旧维持着防御的姿势,另一只手在摸他的剑柄。
“我们没有恶意。”赵兰辞向后退了两步,“既……既然我们偶然路过,你就付给我们两张云游卷轴吧,等价值的其他东西也可以的。这样,我们就算两清。”赵兰辞打着哈哈,要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飞升,恐怕会吓到人家,十年前医修救人基本也就这个价。
应雪晴淡淡扫了他一眼,似乎在鄙夷赵兰辞为什么还要报酬,明明刚才闹着要救人的也是他。
这少年倒老实,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写在脸上,但还是从随身袋里掏出两卷云游卷轴给他。赵兰辞收进袖子里,云游卷轴能瞬间去往百里之内去过的任意一处地方,虽然是罕见的消耗品,对于大宗门来说这东西不算什么难得之物。
赵兰辞收了他的东西,那少年表情和姿势都缓和了些,这场小小的交易让他明确了他们的来意。
“小道友,你刚刚说的魔头是怎么回事?”
“在下林路之,我师从风清门,与同袍出山门历练寻宝,没成想,遇见了比我们修为高得多的对手……”林路之喃喃说着,语气低落了下来,“我主动负责引开他们,一时大意被他们暗算,就躲进了山里,本想找个房屋躲藏一夜,没想到不熟山路,再加上被多次暗算,竟晕了过去。”
“你的同伴们呢?”
“不知道他们境况如何,但愿成功脱逃。”
别是他们把你抛下了……赵兰辞想这么说,看着眼前的半大少年,没舍得说。
“对方阵营中,有人使诡异功法,必是魔修!”林路之忽地支撑起来,再次开口,“千真万确!”
“在此垦请二位道友前辈,看您修为高深,可否护送我和同伴们汇合?我虽没什么值得奉上的,但风清门必有谢礼。”林路之抱拳,言辞恳切,赵兰辞刚刚要财物的行为反而令他安心地和这两个人提出了请求。
赵兰辞想起自己隐藏了修为,应雪晴在对方眼里应当也看不出深浅,许是刚刚令他清醒的那一下,神力太过浓郁,被林路之探出了一二。魔吗?如果真的是魔,那问题可就大了。若是未飞升时的赵兰辞,必然举剑就出发,现在的赵兰辞……要先回禀仙班序列更高的降魔天神。
……再举剑出发。
赵兰辞看向自己现在的“上峰”,白羽使垂眸不语,赵兰辞和这位神一代还不熟,似乎这山中,这人间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
“可以。”清冷道子回答。
赵兰辞睁大眼睛,刚刚是应雪晴说的?
林路之大喜,连忙道谢,顺带着又咳了几声,赵兰辞赶紧让他躺在蒲团上休息,借口留空间给他运气,便出了殿门,应雪晴果然也跟了出来,站在檐下看着一地狼藉的院子。
“白羽使降临,有失远迎,在下赵兰辞,此地栖灵山神。”赵兰辞躬身拱手,算是马马虎虎地全了礼数。
“栖灵君不必多礼。”
“敢问白羽使,为何刚刚答应了那小道友的请求?”赵兰辞看他面色还行,大着胆子问出心中疑问。
“下凡历练,自然要探访一遭人间风物,协助山神之职,没有什么不答应的道理。”应雪晴转向他,“倒是你,又为何救人还索要钱财?”
“这人间之事,有时不是一味好心便能得好报的。”赵兰辞半靠在门前柱子上,“不要报酬的人往往比索要报酬的更危险,人心之复杂非三言两语能说清,与其令人心生猜忌,不如大方称自己就是想要回报的普通人。”
“我听闻栖灵君乃人身飞升,果然玲珑心思。凡人多情多思多欲,世间纷扰乃至仙魔大战,皆因其所起,今日得窥一斑。”应雪晴眼神淡淡扫过来,眼尾殷红更显锋利,看的赵兰辞心里打鼓。都说久居上位者不好相与,他竟听不出应雪晴是在夸他还是在讽刺,有这么个同僚,接下来的日子可有得受了。
“那……白羽使下凡游历,莫非也是想体验一番?”这种八卦赵兰辞还在炼气期就听说过,什么上仙古神论道无聊了就去人间游乐一遭,再把小凡人始乱终弃,手指头做的两个小人和好再分开,分开再和好,演成戏看得人直掉眼泪。
“远在天外听闻总不如一见来得真实,但也仅限于一见罢了。俗世短暂,一观而已。”
“那我们此番前往,小道友说的魔修,白羽使可有头绪?”
“无需多言。若是遇见,斩了便是。”应雪晴傲然道,绝对的实力让他有这样的把握。
“我们走之前,需要把庙里的神龛打开,这样就能收到三界的寄事笺,等归来就能按时间依次处理。此行估摸着一去月余,在那之前,还有个小妖怪的历练玉牌要置办出来……”
对了,那闯祸的狐妖呢?
赵兰辞还惦记着。他重新找来玉料和字纸,他是由天条所授职的山神,至真至纯的神力注入薄薄的纸页,那上面代表了眼前这个红色皮毛小生灵的三个字飘飘悠悠飞出来,落入一块浅金色如琥珀一般的玉石中。
注入神力的部分即为山神印,天地间只此一号的防伪标识,仿都仿不来。
这就是行走人间的小妖怪们的护身符,是他们的下山许可。神之所以为神,正是因为庇佑三界,掌管风雨,救苦救难,妖物鬼怪与普通人之间脆弱的平衡自然也由强大的神族来维系,如赵兰辞一般的修士多年苦修,跃过南天门一举成神,便可以福泽一方。
他从门前的杂物筐里抽出几卷绳子,就着已经昏暗下来的阳光打络子,再给那块玉穿根绳,这玩意丢了的话,再补还要付二十块灵石的费用,所以他每发一枚,都会送一节绳子。做这种手工活的日常与他渴望过的未来相去甚远,可却能实实在在发挥用处。
赵兰辞还没来得及欣赏一番自己的作品,夕阳早已经消失在屋顶后,是月光照耀着一片安宁的栖灵山,不知不觉,一天又过去了。满院的脏乱已经收拾干净,一柄拂尘静静地搭在水缸盖上,应雪晴在廊下闭目养神,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做的。
赵兰辞把那历练玉牌放进神龛下的储物盒收好,林路之则在运行真气,最好今晚都别去打扰。他尴尬地咳了两声,礼貌性地招呼:“白羽使若是需要休息的话两边厢房都可以住,小神条件简陋,还请白羽使委屈一段日子。”
说完,他刚想起来西厢房压根没有打扫,急忙改口:“……呃,还是住东边吧。我平日就睡那里。”
虽然神仙不需要睡觉,但是山中夜晚,万兽俱寂,不需要捉鬼也不需要夜巡的日子,赵兰辞还是会在晚上打个盹的。
应雪晴慢慢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栖灵君是在邀请我,进你的房间?”
“可是有……不妥之处?”
“……无妨。”应雪晴起身向房间走去,月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颜色,那张优雅姝丽的脸被衬得越发莹润,“看来我是该多了解一番凡间交际礼仪。”
“嗯?白羽使刚刚说什么?”赵兰辞略走一走神,那句话就被他略过了。
“无事。”应雪晴眼尾淡淡一扫,红晕更盛,木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撞到一起,一缕月光从门缝中溜进去。
终于安静了。赵兰辞总算有了点闲暇,他可以抽空把袖中那本薄册拿出来看看。奇怪的是,那本小小的簿子,除了前面的两句话,后面竟全然空白。
这册子到底什么来头?又怎么会出现在栖灵山神庙的故纸堆中?赵兰辞揉了揉眉心,这也是一件待处理的事情,不过不急,等到回来再办也不迟。
他坐在院中一把矮竹椅上,以肘支头,用手帕蒙住脸遮挡月光,气息平稳,不一会就进入打坐之中。
他可不知道,在一墙之隔的房间中,有位上神的心底却不如他面上那么平静。
凡人的卧室啊……还是头一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