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被公主闹了一通之后,已累得人仰马翻,照顾完白鹭之后,雨来、江湛和下人们都回屋睡下了。
白鹭潜入江星阔的厢房,不问个清楚她断睡不着。
“男女大防,你半夜闯入男子房内,乱说些认不认的胡话,成何体统?”
“十年前,顾国公府小侯爷初回金陵,在国公府设家宴,请了我和祖父过去,我贪玩藏在假山中,遇到了小侯爷。未到开席时辰,因此来客还没见到他的面,后来我和他饮醉,来客更没有人见到他。”
“一家逆党,提起何为?”
她仰面注视他,羽睫扑闪。
“祖父说,顾国公蒙冤,偶提起被流放辽东,死在雪林里的顾小侯爷,就心痛不已。我也无法忘记,和我约好了要一起去秦淮河划船的好友,再也不见。”
屋外细雨忽然滂沱,自以为铜墙铁壁的心被打得开了一道缝,他屏住了气,才让眸中的湿润退了回去。
“很多年过去,我对他的印象不深了,我甚至只记得我在别人家喝醉过,但到底是谁的府上,我竟然忘了。和父亲去辽东奔丧,我路过一片又一片森林,总觉得那里有我想找的人,但到底是谁,我一时也想不起。”
“直到你毒发那日,对我说,你娘亲教过你,被烫着的手摸摸耳垂就好了。”
白鹭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对此毫不顾及,坚定地说道:“我想起来了一切,包括遗憾和自责。我遗憾这么好的顾野哥哥被迫害致死,我祖父自责没有能力保护他。祖父说他曾多次上书,都没有挽回查封的旨意。”
江星阔不言语。
“你去墙头上救我,任何人来到被抄家的墙头上,都会好奇地看一眼,唯独你,你眼里有痛苦。”
“够了。”
“你是顾野。”
江星阔顿了顿,忽而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眼底泛起寒霜。
“我纵是你忘了复又想起的人,你怎知我意欲何为?”
“元嘉和议是你处心积虑一手促成的。你诱骗北凛小王爷汗那其投降,实则做人质,扭转了北凛和大晏对峙的局面,此为大功,助你回到金陵。”
“接着说。”
“当年你被流放一路都还活着,偏偏到了宋琏的辖区你被下毒,能给小侯爷下毒的只能是在辽东只手遮天的人物。且你早探查到,你的毒叫罗刹泪,此毒无解,所以你每次毒发都浑浑噩噩应付过去,从不费神去找解药。”
我半夜去海西部偷开棺椁,那么巧你就在那里,谁会婚礼半夜在树葬地巡逻,又怎么需要你亲自巡逻,你守在那里等我去,助我找物证,因你早暗地查清楚宋琏案,借助我为祖父翻案,引出宋琏案真相,一方面为自己报仇,一方面顺藤摸瓜,查出宋琏背后利益相连者。
你回金陵,就是为了搜寻与当年顾国公府一事相关人等的罪证,复仇。你果然厉害,首辅程梓舟一党,在你上任统御司提督之后区区一个月,就尽数落网。”
他伸手紧紧钳住她的细颈,青色的血管被挤得凸起来,细弱的脉动一下下地在他的虎口处挣扎。
“你很聪明,我纵是顾野,你以为你说出这些,我能放过你?”
“你……你要做的事很危险。你是他最后的血脉……”
江星阔的手仍然没有卸力。
“顾野哥哥……我不拦你……我只想告诉你,我……我愿助你。”
他死死地盯住她,像一个狂怒的老虎,看一只坚持扑向自己的小白兔。
“你想死,我成全你。”
他的虎口收紧了。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重来这一局……我们都会活下去。”
她的脸涨得通红,气息已减弱,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坚定地看着他,信任他,一览无遗。
她的眼一直看进他的心里去,心里的那条缝被豁然拉扯开,激得他倒抽一口气,在她气息几乎丧尽时,手里完完全全地卸了力。
她身子一软,往身后桌角倒去,桌上博山炉袅袅生烟。他极快的速度接住了她,整条胳膊枕在她单薄温暖的后背之下。
她本能地深吸一口气,双手环抱住他的脖颈,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平衡,但实际已被他坚实的胳膊强而有力的固定住了。
“你连自己都护不住,还妄图来帮我。为了别人,往陷阱里跳。结果既害了自己,还连累别人。”
他似乎十分嫌弃地放开她,手却刻意慢了,等她站好才缓缓收回背后的手。
“顾野哥哥,你承认你是了?你肯认我了?”白鹭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有浅浅的感动。
“你不必感动。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小孩子见到谁都会玩到一起去,谁会将谁放在心里。”
白鹭眼中的欣喜一点点退下去。
“没有人喜欢被人探查秘密。我今日不杀你,但若以后走漏半点风声,你们白家,无一人可活。”
他像聊家常那般轻松平淡地说出这番话后,背过身去:“还不快滚。”
白鹭咬紧了下嘴唇,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出了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星阔心跳得很不舒服,酸痛感从心血泵出,流向周身各个地方,导致他疲惫地坐下,望着窗棂外黑漆漆的夜,不出声地,坐了良久。
*
翌日一早,下人给江星阔送早膳时,敲门无人应声。雨来这才知,阿弟早早出门走了。
“翠竹,你去和管家说,要他亲自去宫城那托守门侍卫去文华殿带话,郡主让他今日办完差事,务必回府,哪也不许去。”
“郡主可是担心他去公主府赴约?”
“阿弟从小心思就令人琢磨不透。他才刚升任首辅一职,前面处死了那么多人,还有皇亲国戚……这多少双或憎恨或恐惧的眼睛在盯紧他,就等寻个错处去皇上那发落他。他竟当面答应公主赴约。”
“郡主切勿担心,我这就去找管家。”
——
皇宫向东两公里处,有一处奢华壮观的百亩大宅,前靠金陵热闹市井,后靠皇宫东侧宫门,四周有繁茂的高深树木遮挡。
锦妃为景阳公主成亲后,能与她往来方便,便就近择地盖了公主府。寻思若是皇帝思念女儿了,从后宫往东侧门出去不一会也就到了。谁知,皇帝醉心于修道,什么公主府,连奉天殿也多年不去了。
是以公主府上住了三十二面首,天天饮酒舞剑,吟诗作画。
是以金陵坊间有云:
“公子何须勤耕读,公主垂青自养儒。金鞍玉勒随君选,不向寒窗问有无。”
一时便有心思活络的小白脸或托前人举荐,或在公主朝真的路边搔首弄姿,寻些机缘“偶遇”,以此入得朱门。
这日公主极尽打扮之能事,启匣开奁,红妆映镜,着孔雀罗裙,裙裾逶迤,珠光曳影。
将螺子黛描了细细的柳叶眉,扬州鹅蛋粉抹了又抹,甚至将嘴角那颗痣也抹上了。
“公主今日格外华贵,美不可言。”曼儿感叹道。
“不知他喜欢柳叶眉,还是远山眉?他喜欢女子娇俏,还是喜欢女子骄傲?”
公主对镜摆出各种姿势,忽而又十分懊恼道:“我昨日去王府,毫无准备,小觑了此人,只当享有战神名号的人物最多是个长得不错的屠夫。”
“天下女子谁不羡慕公主仪态端庄,身份尊贵,公主天生就有仙人之姿。”
“哎,那人来了没?”
“暂未。”
“他会不会不来了?”
“他不敢。这是公主亲自邀请的宴席,给他庆贺的,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也是,我那倒霉舅父的官职被那人接手,他当首辅好做的么,少不得来笼络笼络我,让我在父皇面前说些好话。”
“正是。金陵谁人不知,圣上极疼爱公主殿下。”
“我还是在屋里等着,免得他以为我多期待他。”
正说话间,庞公公来报,“殿下,首辅大人来了。”
“快,快请进来,赐茶。”
公主随即起身,慌慌张张往观山厅赶去,若不是曼儿搀扶着,必扑摔两回。
行至观山厅,见到那蜂腰猿背的身影,就不太能正常呼吸了。
“臣拜见景阳公主。”
“江大人免礼,来人,赐座。”
江星阔坐于左手侧太师椅,宽大的手掌放置于两条刚健有力的大腿上,他虽是练家子的身材,长相却俊秀得诡异。
公主看得喜不自禁,只能用喜事来遮掩一下她作为女子残留的矜持。
“恭喜江大人高升。昨日仓促,没有与大人好好说话,今日大人来我府上,不如坐得离我再近些。”
女子便是这样,纵风流无度,在心仪且膜拜的男子面前,又娇羞又矜持。
她指了指桌边最贴近的上座,眼波传情。
江星阔依言坐得近些,甚至还倾身低语,男子气息似檀香,令公主目眩神迷。
“殿下,微臣为尽臣子本分,不得不秉公处理了程大人。为给公主赔罪,臣今日有一大礼奉上。”
公主并不在意他说什么,只盯着他交领处隆起的锁骨,白皙刚劲,是少年般的清爽,府上也有年轻的小白脸,但相比之下,实则都是庸脂俗粉。
“我以前吃的都是什么粗糠啊!”她在心里哀嚎。
“殿下,可否让臣现在将礼献上?”
“啊?好,好好好。江大人有心了。”
于是,江星阔抚掌两声,江左将一个周身裹着红绸的男子押至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