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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07章:决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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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浅蜷缩在墙角,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明明冷得发抖,梦里却是白沙洲沦陷之前安静的苍王府。

秋日的庭院燥热无比,母亲静坐在院中,月光皎洁,仿佛一层银纱铺在身上。

高韵手里捏着一根蓍草,对他道:“这几天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吗?”

“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母亲说的是什么事,时浅认真点头,“有很多百姓在王府外求爹,他们想让我开祭祀礼求雨。”

高韵眉间忧虑:“可我朝律令明确规定不允许行此鬼神乱力之事,你爹也很为难,若是大张旗鼓的求雨,传到京中……又要徒生是非。”

时浅不懂,小声问道:“下雨有什么不好吗?白沙洲快三个月没下过雨,庄稼都要干死了,律令是死的,人是活的。”

高韵轻轻摸了摸儿子额头,将手里那根蓍草递给他:“娘一贯不希望你太过锋芒毕露,但娘知道你心善……这样吧,五天后天象有变,可尝试以大傩舞的仪式起风求雨。”

“真的?”时浅眨了眨眼睛,“我怎么算不出来呢?”

高韵冲他嘘声一笑,满眼都是宠溺:“高家祖传的神算之术本来就传女不传儿,若是真的传承到男子身上,力量甚至会更强,但凡事有得必有失,男子的能力并不能维持很久,我让莺儿帮你把大司命的巫祝服准备好,你还记得大傩舞的动作不?”

时浅谦逊的回答:“记得,每一个动作都记得很清楚。”

高韵从怀里摸出来一块绿色玉牌挂在他的脖子上,笑容一瞬消失变得严肃:“但你最近会遇到一次大灾,娘担心是求雨一事会惹怒朝廷,这是平安无事牌,能保你平安无事。”

时浅满不在意地嘟囔:“我是为百姓祈福啊,朝廷肯定不会刁难我的!”

梦里的明月忽然消失,时浅倏然苏醒,眼前什么也没有了。

他下意识地摸着胸口,不知何时何地弄丢了那块玉牌。

大灾……原来指的是这件事。

神算一门的卦纹其实极难解读,母亲虽算出来了灾劫,却也没算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大牢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时浅连起身查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趴在地上转动眼珠。

锦衣卫打着哈欠,一把将他拖了出去。

他像过去的每一次审讯那样被吊起悬挂在半空中,刚刚结痂的伤口“咔”地裂开,血腥气混合着霉味钻进鼻腔。

锦衣卫快速翻着那些看过无数遍的供词,说出来的话也一模一样:“这么久了,也该招了吧?你爹娘都已经死了,两个哥哥也被连累入狱,但时磐以身殉国给你们留了一条活路,现在只要你肯配合……我再问你一次,高韵是不是万流的奸细?”

剧痛让神志渐渐模糊,时浅头晕眼花,只有嘴里仍在嘶哑地重复:“不……不是!我娘不是叛徒!”

“硬骨头。”锦衣卫见惯了这种场面,翘着二郎腿调侃道,“装神弄鬼惯了,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我告诉你,你现在什么也不是,来人,给他上刑!”

旁边的狱卒闻声提了狱杖拖来,那声音划在地面上,像催命的厉鬼步步逼近。

忽然,一个声音从牢外高呼而来,皇帝身边的内宦福应踩着小碎步急忙赶来,边走边喊:“别打死了!快,快停手!”

狱里的灯火明灭了一下,狱杖精准地停在时浅的胸膛前,又慢慢放下。

锦衣卫微蹙起眉:“福公公怎么跑这里来了?”

“出事了。”福应摇头道,“前线谈和的人传回消息,万流提了两个条件才肯退兵,第一,要交皇子为质,第二……”

福应顿了半晌,转向满身血污的时浅,叹气:“第二,要把这个人一起送回去。”

“呸。”锦衣卫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骂道,“这怎么能行?”

“皇上要见他。”福应也是唏嘘,“给他擦擦干净,准备面圣吧。”

锦衣卫粗鲁地给时浅擦去脸上的血污,又随便套上一件干净的衣服。

时浅气若游丝,脑子里赫然回忆起卦仙的那句谶言。

“生门已现,死劫未至。”

***

暗云笼罩下来,雨珠子顺着飞檐翘角沉沉落下,青石长道漫起一层烟霭,帝都像一个巨大的牢笼,闷得让人喘不上气。

“哎呦!”福应停下了脚步,他侧头看向旁边,脸上立刻堆起谄笑,悠然地转了转伞把,将伞往前探去,“我的小祖宗,您怎么跑这里来了?”

时浅似有所感,用最后的力气抬眸看去。

明晏站在雨里,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侧脸上。

他没理福应,鹿皮靴踩过青石砖,锦衣卫也没敢拦他。

数日不见,两人都有一刹那的恍若隔世。

明晏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片刻,眼神却空洞无神,质问:“你认罪了吗?”

时浅撑着头一眨不眨地看他,感觉自己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来那天对方的马尾扫过鼻尖时候飘过的那股阳光味。

不见了……那样炽热的、干净的气息,被暴雨冲刷成了阴狠恶毒,化作一只只看不见的利爪,几乎要将他掐到窒息。

福应撑伞,讨好地插话:“十七殿下,皇上传话要带他去养……”

明晏大步上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以雷霆之速一脚踹上了时浅心口!

雷声轰鸣,狂风卷雨,就在此时从两人中间肆无忌惮地横扫而过。

不久之前,他们在一样的天气里并肩作战,他一度以为自己能结识一个生死之交。

但现在,时浅整个人滚在污水里,耳鸣声瞬间填满了大脑,撕心裂肺的痛苦灌入胸膛,一口积郁的污血终于倒逆吐出来了。

他在这刹那间咬破嘴唇,不敢去看旁人戏谑的目光。

明晏的语气犹如刀锋,字字诛心:“路边的垃圾果然不能乱捡。”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担心点,可别踢疼了脚!”福应慌了神,一边抢身拦住他,一边飞速给锦衣卫递眼色。

十七殿下明晏已经被皇上选作了质子,这一脚泄愤不无道理,但时浅年纪小又受审多时,本就是吊着一口气才没死,如今万流撤兵还城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交出他,这要是刚出狱就被人踹死,谁都承担不起!

时浅被扔上了马车,喉间疯狂地翻涌着血沫,他用尽全力地拼命呼吸,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天卦问命,卦纹预示他命不该绝!

他要活!

***

马车驶过官道后,锦衣卫又提着时浅走过了长路。

雨越下越大,文武百官分列两排在雨中站立,鸦雀无声。

时浅缓了一口气,看到养心堂门口还站了一个人,他涣散的眼瞳终于慢慢凝聚,欣喜地伸手去抓那人的袖子,喃喃道:“大哥……”

时澄面无表情,用力拉着衣袖从时浅手里强行拽了出来。

他被牵连入狱,早上才得到赦免刚刚放出来,锦衣卫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好在最后只找到了高韵通敌的证据,加上时磐以死拼敌为他强行开辟了一条生路,皇上终于还是松了口,没有杀他抵罪。

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时浅仿佛明白了什么,没有再说话。

福应在门边叩了头:“皇上,人给带来了。”

过了半刻,里边断续传出几声咳嗽:“带进来。”

养心堂里还站了几个人,时浅不认识这些人,他只认识坐在椅子上身着赭黄色衣服的正德帝。

案上焚了香,正德帝翻阅着折子,他上了年纪,去年大病一场,至今尚未痊愈病,再闻白沙洲屠城噩耗后更显孱弱,整个人透着一股即将腐朽的气息。

正德帝抬眸看向下面跪着的时浅,盯着他胸膛上大片的血污,蹙眉:“怎么搞成这样?”

福应低声回道:“回皇上,刚在门口遇见了十七皇子,殿下一时冲动……”

正德帝摆摆手,福应退下不再多话。

正德帝看了一遍折子,又掩唇咳了起来,沉声说道:“正德十五年四月时磐纳高韵为妾,同年五月你就出生了,必是外面的女人拿孩子要挟,硬嫁进了王府,高韵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她是故意勾引时磐。”

时浅的胸口迅速地跳动起来,目光和正德帝交错在一起。

正德帝靠在龙椅上,扭头对其他几人说道:“高韵装神弄鬼,把你捧成神童,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私下通敌一事,她的儿子必不能留。”

左侧站着的是和时磐齐名的其他三王,其一的玄王梅檐风笑了一下,倒是心平气和地接话:“皇上所言极是。”

正德帝稍顿须臾,转向右侧的内阁阁老:“唐老如何看?”

唐老抚须沉吟,回道:“白沙洲一战,全赖高韵通敌叛国,可他不仅是高韵的儿子,亦是时磐的儿子,留他一命,未尝不可。”

堂间安静,梅檐风突然道:“那怎么行?放了他,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唐老走到堂前,继续道:“皇上仁慈,白沙洲一战时磐责无旁贷,但他最后殉国明志,我相信他只是一时糊涂,没有叛国,时浅不过十一岁,肯定也是被人利用,稚子何辜?”

正德帝看了唐老片刻,又转向了左侧的其他三人:“稚子无辜。”

三王缄默不言。

正德帝又恢复了平常的倦怠神色,转看向时浅:“你是高韵的儿子,朕该杀了你抚慰白沙洲五万亡魂,但念你年纪小,稚子无辜,暂且押入诏狱严加看管,你要好好反省。”

时浅快速镇定,刚刚在大牢里他已经听见了福应的话,万流要撤兵还城有两个条件,一是交出质子,二就是归还自己。

但正德帝却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杀他,不仅如此,还联合文官武将演了这么一出戏。

皇家最重颜面,皇帝也需要台阶下。

生门已现,死劫未至!

时浅磕头谢恩,逼着自己泪如雨下:“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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