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了玩笑。
在第四个月,景末的情况急转直下。
当景末喊着“查尔斯叔叔”敲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时,他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再次感到不知所措。
“我刚刚在午睡,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又来到这里了。”她说。
“好吧,别慌,我保证你会回去的,这只是时间问题。”他微笑着,使自己看上去像个情绪永远稳定的主人翁,“我带你在学院里四处逛逛吧,你不必感到拘谨,这里也是你的家。”
那一逛便是三天的光景。
八岁景末的意识这次停留了整整三天,这期间,查尔斯几乎要被心中的惴惴不安撕裂开,到第三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快要害怕得疯掉——万一景末的意识永远回不来呢?万一两人的灵魂永远互换了呢?
“我不想回去。”景末固执地仰着脸,手里端着草莓冰激凌,“你创办的学校实在太好了,所有人都在做自己,没有人把任何人当作异类。”
此刻两人坐在僻静的庄园湖边。查尔斯舀冰激凌的手一顿。
“为什么这么说?你不喜欢你原本的学校吗?”
“不喜欢。没人和我玩,他们还总偷偷撕我的书。”
“什么?你的老师不管吗!”
“老师让我反思一下自身的问题,为什么他们只针对我却不针对别人?要么是我心思太敏感,要么是我群众基础没有搞好。总之,都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查尔斯提高音调。
景末的神态倒是一如往常,查尔斯觉得他反倒成了情绪化的那个了。
他有些尴尬,踟蹰了片刻,如慈师般体恤地拍拍景末的肩:“人们总是去排斥一些与众不同的事物,原因却不是厌恶,而是惧怕。总有一天你会让他们全部刮目相看的。”
“……谢谢。”景末眼角闪过不易察觉的一丝泪光。
“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我有控制别人意念的天赋,或许可以给你的那位老师好好上一课。”
“不用了。其实自从认识了姐姐,认识了你,意识到我的未来其实蛮不错的,我慢慢开始意识到其实当下这些坎我都能挺过去。”
查尔斯微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好孩子。”
“所以我以后真的能考上牛津大学吗?”
查尔斯的笑容尬在脸上:“谁说的?”
“我看见的。”景末说,“我看到一些画面,姐姐和你穿着蓝色的裙子和西装,在牛津大学的晚宴上跳舞。”
“……可这不是属于你的记忆。”
“没错,我猜这是姐姐的记忆。它们本来不存在我脑子里,但这几天,它们却慢慢长出来了。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也能感受到姐姐那天晚上很幸福很开心,而且,哪怕此时此刻,它们依然在不断增加……”
说这些话的时候,景末的英语很流利,语言组织也有理有序,丝毫不像一个仅八岁的孩子。查尔斯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边中英文夹杂边情绪化哭闹的样子。
倘若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她以后面临的局面会如何。倘若让一个八岁的孩子知道了她未来十年间的人生走向,那么唯一的结果不是快乐,而是悲伤与无可奈何。倘若一个八岁的孩子拥有一个成年人的阅历与知识,却缺乏成年人的情绪管控与处世态度,那么唯一的走向也不是幸福,而是变得脆弱,如果不加掩饰,便是其他人眼中的异类。
在一场悲剧尚未成形时,查尔斯却已经预料到这场悲剧。
随着两个身体之间的意识互换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景末也终于意识到当下这个时空并非它的归宿。
“没别的办法吗?”查尔斯将脸埋在她的掌心,深深地叹了口气。
隔了很久,景末感到掌心有温热的液体。
“……嘿,别哭。”她用双手托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错都在我,跟你认识的第一晚我任凭自己触犯时空禁忌,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必须得付出点儿什么代价。”
她用拇指擦掉他脸颊上的眼泪,低声哄着他,“我保证,十年以后,我立刻去找你,我会跑着去,用我最快的速度去……到那一天,希望你也可以快乐地迎接我,可千万别怀抱着哪个美女,满脸困惑地问我是谁,知道吗?”
查尔斯捏了捏景末的脸颊,破涕为笑:“饭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讲!”
“这谁说得准?盼咱俩离婚的可大有人在,我前阵子听说你的追求者到现在还排到牛津。”景末故意冷飕飕地说,“总之,最好别把我忘了,花心大少爷。”
2017年的时候,景末受任于危难之间。作为世所罕有的掌握时间奥义的变种人,她最大的缺陷在于已经接近成年,却几乎没接受过任何相关的引导——当法师学徒的日子少得可怜,她只学会了传送门,天启危机便在某天凌晨摧枯拉朽地到来了。
时空穿梭本该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天赋,只可惜,导师、时间、引导、机遇,她统统没有。天赋若是不加以培养,便是冻死在雪层之下的种子。而景末正是如此。
景末能够从2017年去往2002年,靠的是至尊圣殿里法师们设下的传送阵法。史蒂芬的嘱咐言犹在耳,“到了那儿之后,你必须自己学会回来的办法,你可以办得到”。
景末恐怕让他失望了。她耗费了整整五年时间,也未能办得到。
为了使自己能回到原本的时空去,景末只好硬着头皮敲响了至尊圣殿的门。这一年的史蒂芬.斯特兰奇还是个趾高气昂的金牌医师,成为奇异博士还是他很多年之后的故事。守卫着布里克街177A的是莫度男爵,她废了很多口舌,终于说服他同意使用那条时空穿梭的禁术。
这就是景末这场时空旅行的终点。
景末离开后,查尔斯试图将学院里的一切乃至他自己都维持原样:学院里的课一如往常,甚至,课外活动还比以往更为丰富。他将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到这所学校上,甚至到了种起早贪黑、点灯熬油的程度。明眼人看得出来,他用繁重的工作将名为“思念”的空隙填满。他心里有种期待,尽管那期待似乎太过遥远,十年,光是那望不见头的终点就令人望而却步。可那终归是期待,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
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两个月后。
有天,在老树秋千上玩闹的小变种人们忽然炸开了锅,争先恐后地跑进校长办公室,未经允许推开了查尔斯的房门。
“嘿,孩子们,”查尔斯从一叠报告中抬起头,“我之前怎么说的来着?注意礼仪。”
“可是教授,我们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为首的幻影猫凯蒂举起手中那枚熟悉的古铜色戒指。
戒指的光泽在那一瞬刺痛了查尔斯的眼睛,不安感像利刃,在他心头猝不及防地划上一刀。
“你们在哪发现它的?”
“在秋千底下,”凯蒂如实回答,“戒指放在一个玻璃瓶里,玻璃瓶里还有张字条——”
“字条呢?”
“在这儿。”凯蒂把瓶子递到查尔斯手中,“字条还没从瓶子里取出来,我们都没看过。”
查尔斯把孩子们支走,感觉自己像颗被扎破的气球,浑身瘫软。
悬戒是景末身为法师学徒的象征,是被她视若至宝的东西,景末无时无刻不把它带在身上——“除非我死了”,她曾经这么说过——当悬戒离开了她,这代表着不测的发生。
查尔斯反复试了几次把字条从瓶子里倒出来,可手指实在抖得厉害,都以失败告终。他失去耐心,把玻璃瓶往地上狠狠一摔,从一堆碎片中拾起字条。尖锐的玻璃擦破了他的拇指,鲜血顺着指尖滑落,可他早就忘了痛,颤颤巍巍地打开字条。
纸条上是一行暗红的字迹。
“拯救世界的重任交给下个轮回的我和你。照顾她,引导她,别让她走我走过的路。要记得我爱你,永远,永远。”
查尔斯认得那字迹,那是景末的亲笔,他盯着那字迹良久,意识到它们之所以呈斑驳的红色,是因为它们是由她咬破的手指书写而成。这是她的绝笔。
大颗大颗眼泪滚落而下,他跪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发出绝望的低吼。
手指上的血迹滴落在字条之上,为已经干涸的血笔又覆盖上点点触目惊心的红。
*
查尔斯从记忆里抽神而出,从舆洗间出来后,随便换了身衣服,摇着轮椅出了门。
奇怪的是,临近午间的学院里空空如也,静得能听清远处的鸟鸣——大家都到哪儿去了?查尔斯疑惑地控制着轮椅,试图寻找哪怕任何一个变种人的身影。
老树下有个飘飘荡荡的身影在荡秋千,查尔斯慢慢挪过去。在距离秋千几米的时候,他才看清那个身影是景末。
景末穿着白色长裙和马丁靴,海藻般的长发随风鼓动。
眼前的画面与记忆里重叠,刺痛了他的眼睛。
“眉头皱那么紧?”景末注意到查尔斯,把秋千慢慢停下来,戏谑道,“我听他们说这架秋千是你祖父亲手为你建的,但他们没告诉我,你对它的占有欲这么强——我才荡了五分钟而已,你也不允许?”
她从秋千上跳下来,冲他笑起来。
“生什么气?这秋千我有几年没坐过了。”
景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后悔四肢健全的自己刚刚开了那个玩笑,更何况,当初提出让他停止药物治疗重新坐回轮椅的人也是她。
“你觉得好一点了?”查尔斯问。
“嗯,好多了。”景末有点不自在地低下头,挽了挽头发,“昨天晚上……谢谢你。”
“我有问题想问你。”查尔斯看着她。
奇怪,景末想,他今天怎么不太对劲?
她总觉得他今天看她的目光里多了些伤感的东西,可若要深究,她根本辨别不出那到底代表着什么。
“你问吧。”
“你小的时候,有没有过一段时间,能够感受到不属于你的、另一个人的感受?”
景末愣了一下:“好像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查尔斯云淡风轻,“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时候都感应到什么?”
“说实话,我几乎不记得这些了。但我妈曾经说过,我八岁的时候,有段时间每天神神叨叨到了一种很可怕的程度……好像是,我那会儿总说自己在未来看到很多死人,血流成河,还说我自己也死了,五脏六腑爆裂而死,我每天夜里都在梦中尖叫。我妈带我看了很多心理医生也不见好,她觉得我是被鬼附身了,还给我请了驱邪道士……后来也不知怎的,突然有一天我就恢复正常了。”
查尔斯望着她,沉默。
“说实话,我怀疑我妈在骗我。因为她所说的这段经历,我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你也知道我记忆力有多好,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你听,唯独这件,我完全不记得发生过。”
*
2007年底的时候,查尔斯坐上了轮椅,起因是代表着不同阵营的两派变种人发生了内战。昔日旧友变成战场上的对立方,哪怕念在往日旧情也不可能痛下狠手——只可惜,他们都没意识到,是战场就会流血。
擦枪走火在所难免,而查尔斯的双腿就是这场内战的牺牲品——万磁王不慎将弹片击中了查尔斯的脊椎神经,从此,他失去了直立行走的能力。
风华正茂的年纪失去了挚友、妹妹、妻子,以及一双腿啊。
哪怕他查尔斯.泽维尔当初是再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如今也逃不过万念俱灰。
其实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命运却将他蹉跎成一个佝偻的、满脸胡茬的、失去希望的愤世嫉俗的人。
查尔斯对学院里的事务不再上心,将一切丢给汉克打理之后,他又重新投入了当初写下的那些早就看不到任何前景的学术论文。
偶尔,他会出席一些多次向他发出邀请的研讨会,可他知道那些人背地里是如何说他的——一个孤芳自赏的、可悲的变种人。
他受不了那些怜悯的声音。汉克为他发明了一种暂时重塑他神经、以便他能直立行走的药,哪怕药的缺陷是使他失去异能,他也不惜一切后果地一次次注射它们,仿佛饮鸩止渴。
就是这样一日日得过且过,冰冷又麻木,终于,在2008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他见到了令他心头一痛的人。
那年早春,查尔斯受邀飞到北京出席一场亚洲生物科学调研会。
一行学者们穿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