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堂仍然是意气风发的白虎堂。
这天,三月初三,尽欢场按例分发月银。
当地痞,混打手,不能亏待,各行各业营生广泛,不齐全了胃口,谁给你仔细干事呢。
此前楼枫秀尚在时,尽欢场的月银各自分发,很是私密。
如今他不在,荣爷直接将一把银子丢在桌上,让人各自取拿。
老杜等人挨个分完,这才拿上属于他的三两银钱。
拿了银子,却不见开心,深深叹了口气。
之所以是三两,不是二十两,主要是,不是每个人都跟楼枫秀一个待遇。
赌档再赚钱,只不过是群催债平事的打手,又不是杀人的刺客,怎么可能每个月有那么些钱?
楼枫秀是个好骗的,老杜沾着他的光,才能进得这处欢乐场。
楼枫秀在的时候,他心慌,怕有一天被发现。
楼枫秀不在的时候,他也心慌,怕有一天被赶走。
三两银子啊,这比他整天到处找零活多的多的多的多,却每每让他愁的睡不着觉。
想的正深,忽听人道“窦爷来了!”
闻言抬头,只见窦长忌朝自己招了招手。
老杜忙敛了心绪,上前道“窦爷,许久不见,您怎么有空来了!”
窦长忌慢悠悠,从他手里拿走银子,在掌心抛了两抛。
“秀爷,今日也没来?”
“还,还没呢,他又是忙着支摊又是忙着认字,那个阿月小兄弟忙不过来,说不定过了一阵,过一阵就来了。”老杜不敢说出实情。
要知道楼枫秀在米铺务工,一月只有二钱,窦长忌恐怕要气死。
楼枫秀待遇之所以跟别人不同,当然因为那些钱,由窦长忌亲自填补来的。
尽欢场明面上的东家是豹子荣,实际上是白虎堂堂主交给窦长忌打理的其中一家赌坊。
只是他为拉楼枫秀入局,不以东家自居。
人呐,只要满足心理上的成就,就会越发怀念潦倒的过往。
于是开始反思曾经的遗憾,并希冀修正。
不过窦长忌的修正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就是想要拉拢那自持傲骨的异类下水,让他畅快享受欺辱旁人的快感。
没有人会不喜欢高人一等的滋味,只要让他进入他的世界里来,他们就能重新成为彼此信赖的朋友。
什么阿月阿日,会写几个字而已,那算什么,还不是紧巴巴苦哈哈的活着。
没有人比他更懂如何体面生存,他已经做到了。
如果楼枫秀也想留住那些体面,他就得到他的世界里来。
他赏他百两银子,无论他收与不收,他都不会再被人低看一眼。
所有人甘当陪衬,追着他屁股后头喊爷,伺候他比豹子荣还要殷勤。
没人不会沉溺其中。
楼枫秀活的毫无规划,有则花,无则偷,有一文是一文,等他大手一挥,挥霍干净,还能靠写那几个字一文一文耐心去赚?
别开玩笑了,这天底下没有食过山珍海味的人,还能再去吞糠咽菜。
他对此信心十足,料定他一定会回来。
可是一月寒尽,二月春来,三月桃花挂枝,楼枫秀渺无音讯。
此刻,窦长忌已耐心耗尽,皱了皱眉道“这么久,他只是在做这些无聊的事?”
“我,我近来场里忙,联络少,晚点就去看。”
他将银子抛回老杜手中,笑道“现在去吧。麻烦你,杜爷。”
小豆子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笑面虎,几年前明明还算有几分可爱的。
老杜心头觉得胆寒,哪有空去猜他究竟在想什么,握着银子,抽身就去了。
同样,在当日,楼枫秀领到了他辛勤的成果,二钱银子。
晚间米铺关了门,他拿着银子,开开心心去接雀雀下堂。
“哥,我的墨用完了,你带我去文人街买墨吧。”雀雀说。
“嗯。”楼枫秀虽然答应了,但根本没往文人街里拐。
怕跟那臭老头子撞面,忍不住大打出手。
他路过一个牌名叫藏宝阁的书斋,进去挑了一块闻起来没有臭味的墨。
墨上没有标价,他拿出自己那二钱银子,想了想,小心问道“这个,多少钱?”
掌柜懒得搭理他,看了一眼他掏出的银子,道“就你手里这些,够了。”
真划算!
楼枫秀心想,比那糟老头的臭墨便宜的多!
回到南五里街,恰逢二撂子运着一车泔水路过。
推着泔水车,他到粘糕摊前,喊道“大娘好,秀爷好,雀雀好。”
挨个招呼完,分给雀雀一包面果子。
“这是什么呀?好香!”
“东西楼的莲花酥,上了盘都没人动,我伙计没在,这下子全让我赶上带来啦!刚刚我尝了一个呢,好吃的舌头都要咬掉了,你跟大娘秀爷一块吃!”
“好啊,谢谢撂子哥。”雀雀分吃面果子时,阿月到了。
今日发银钱,楼枫秀昨晚便要他早点到南五里街用饭。
雀雀见人来,上前开心道“阿月哥,今日学堂教的文章我听不懂,你再帮我讲讲吧!”
“嗯。”
“那我来研墨,我哥今天刚给我买的新墨!”雀雀道。
楼枫秀拿出墨锭,颇有炫耀意味“你闻,这墨没味,二钱就买了。”
阿月接过墨锭,的确没味,不光没味,还轻飘飘的。
“杜爷今天也发月银,昨晚上说要带我吃好的!”二撂子乐颠颠道。
“过来,收泔水的小子,我给你俩包子,帮我把这桶豆渣顺道清咯。”对面的早点铺子招呼道。
“好嘞!”二撂子应声,接过包子揣了起来。
“你先吃,吃完清。”摊主人道。
“我不吃,我等会拿给我杜爷吃去!”
楼枫秀闻言,看了他一眼“他不是要带你吃好的吗?”
“杜爷老是大半夜回来,好吃的地方全都关门啦。”二撂子道。
他帮卖豆腐花的摊清掉泔水桶,隔壁伞扇铺子老板走过来,极其顺手拿了俩剩包子。“诶,你们听说没有,莲火宫那位圣主可快病死了!”
“啧,你从哪听的这是?”
“我去城东进竹材,听好些人在议论呢。”
“哪能啊,才十几岁吧?是要回天上当神仙去了?”
“那谁知道,听说大病将有两年了。反正圣主不好当,个个都短命,圣主他娘前两年,死的那会,听说还不到三十。”
“他们才不是神仙!”二撂子嘀嘀咕咕道“我大年初一拜抱仙慈院,就想要一串糖葫芦!压根没有给我买,还是杜爷就给我买的!”
“去去去,小孩子别插嘴。”
“我不是小孩!你不让我说,我不给你倒泔水了!”
“......”
“现在的圣主,还是明珠降世三岁就继任的那个吗?”
早点摊老板摆摆手“管他谁当呢,也没见怎么造福到咱们身上。”
过路的贪图剩包子便宜的食客,闻言也插嘴“不对吧,我听说,要死的圣主夫人啊?”
“什么夫人,那不是圣主亲姐姐么?”
“听说圣主亲姐姐是个痴傻儿,死了也干净。”
“你们说的都不对,没有死,差点死而已,我今天在东西楼里听到的,圣主的发妻育子整整一年,二月生子难产了!”二撂子一脸严肃道。
“啧啧啧,我看圣主那病,是要被孩子反噬咯!”
“哎哟,可怜见的,据说圣主任圣十年,呼风唤雨,无思不服,简直是神赐宠儿,多风光无限啊,可惜娶完他姐,他妈就死了,戴孝一病好些年,现在只等着被亲生儿子替换,可悲,可怜呐。”
楼枫秀暗暗点头。
此人的确可悲可怜,但不知道先可怜他死了娘,还是可悲他娶了亲姐。
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现阿月的手下污了一片墨迹。
阿月一向干净,通常写完一篇绝无余墨,这会刚研开,却已经把手污脏了。
“你怎么了?”
阿月眉头微蹙,他放下墨道“墨是假的。”
“什么!”楼枫秀起手掰开一看,分明就是烧黑的木头块子搅和了豆粉,连炭也不是!
那还得了!墨多贵啊!他满打满算做了整月活计,才有二钱银子啊!
二撂子拖出泔水桶,一点点往泔水车上挪,边拖边跟那几个人絮絮叨叨,讲当朝如何如何,圣莲道如何如何。
也不知道王侯贵胄的事,跟这群人哪来的半拉关系。
聊的正兴,只听对面一声拍案声响,楼枫秀一把拍翻砚台,恼道“我去掀了藏宝阁!”
阿月还未出口,楼枫秀岂听,拔腿就走“你老实待着,等爷回来吃饭。”
二撂子一撸袖子“要打谁啊!我来帮忙!”
说罢丢了手,立马跟上前。
“诶!臭小子跑哪去啊,泔水没清呢!”早点摊老板喊了几声,没给二撂子喊回来。
泔水桶挡在路间碍事,阿月捏了下眉心,无奈走去,上前来,帮衬将泔水桶移开。
二撂子虽然气势汹汹跟上去,谁知道跑着跑着跟丢了,正纳闷人去了哪,迎面看见了老杜。
“你在这瞎跑什么呢?”
“杜爷!秀爷被人欺负了,说要去藏宝阁揍人呢!可是他跑的好快,我给人跟丢了......”
老杜一听藏宝阁名,登时大概猜了个大概“你别管了,回去吧。我知道在哪。”
“好,呀,杜爷,包子!”
“自己吃。”老杜摆手,掉头就去了藏宝阁。
藏宝阁不在文人街,反而开在鱼龙混杂的地界。
明面卖文房,实则是提供私下交易的场所,倒卖不知抢还是盗来的文玩,常来此地的非富即贵。
略懂行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门生,根本不会往里进。
掌柜日常不怎么招揽闲客,只看楼枫秀啥也不懂,随便收了银钱把人打发了。
当然,事后发觉,但凡聪明点,都不会找回来。
敢找回来的,都是不怕死的。
老杜到了地,里面叮当哐啷打的正欢,只见楼枫秀一边揍人一边挨揍一边砸货架。
藏宝阁里就五六个看场的,其实面对楼枫秀战力值不太够看,奈何他存心打假,不免多挨了几拳头。
“别打了!别打了!掌柜的,自家人,都是自家人,秀儿,这是尽欢场的秀爷啊!”他扎进去,护着楼枫秀就开始劝架。
藏宝阁掌柜一听尽欢场,这才接连罢手,看了眼老杜,略拱手道“原来是自家兄弟,藏宝阁,兴爷。”
“兴爷喊我老杜就成,我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个误会了?”
“原来是杜爷嘛。”掌柜嗤笑一声,敷衍道“小事,说开就好,省的咱自家打起来。来人,给咱这位小兄弟,拿银子。二钱,是不?”
掌柜兴爷吩咐完,旁边看场的便从袖腕里敷衍取了锭银子递过来。
“哪能让兴爷破费,我来我来!”老杜忙掏银钱,楼枫秀却提前挡住他的手。
他往前一步,看的分明仔细,递银钱人的袖口,绣着虎头纹。
“白虎堂?你们是白虎堂的人?”
白虎堂最末的打手,虎头只纹袖口。
兴爷闻言好笑“尽欢场跟咱一家的,你说是谁的人?小兄弟,几钱银子罢了,胸襟别这么小,给自己气糊涂了!”
“是是是,秀儿兄弟脑袋抽风,我们有事还得回去呢,改天来尽欢场玩啊兴爷!”老杜干笑两声,跟对方连声道别,推着楼枫秀便往外走。
楼枫秀脑门这会真的在抽,人还没反应过神,便被推出了门槛。
他转身拽住老杜衣襟质问“尽欢场是白虎堂产业,你开始就早知道了?”
“我是,我觉得,咱们当个赌坊打手,跟做其它活计没甚两样,又不伤天害理伤害无辜,也不算......”老杜支支吾吾说不顺畅话。
“行,老杜,你真行。”楼枫秀紧绷嘴角,猛然撒手,将他狠狠一推“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老杜脚下趔趄,见他迈腿就走,站稳忙追上。
“秀儿,别说胡话啊,咱权当不知道不行吗?你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