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屏幕上写满RNA序列数据,Jupyter Notebook 的进度条正在平稳地向右推进。
沈星鲤任由一个分析非编码RNA与目标基因相互作用的Python脚本自动运行,开始专心思考中午该吃点什么。
埋在一叠草稿纸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震。
是本科室友陆琪佳发来的新消息:「宝贝,现在在学校吗?」
沈星鲤拿起手机回复:「我在,怎么了?」
「我刚刚回国,去欧洲度假给你带了点礼物。」
陆琪佳发来龇牙笑的表情:「那我现在过去找你,你在哪个位置?」
陆琪佳的头像新换成了看得到埃菲尔铁塔的浴缸自拍照,松垮的浴袍半披半敞,滑出一片白腻的肩膀。
画风倒是一如既往的性感美艳,但锁骨上的蜻蜓刺青似乎是新纹上去的,浓重得有些突兀。
自从上一回参加完陆琪佳的游艇生日party,两人私下再没有联络过。
沈星鲤感到意外,但也没多想,定位发过去,又问:「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呀?正好,中午来一起吃饭?」
才按下发送,电脑屏幕上的运行界面突然停滞,一个红色错误报警弹出来。
IndexError:list index out of range
又卡bug了。
沈星鲤吁了口气,回到电脑前查找出错原因。
回溯到代码的第84行,原来是文件中的某条数据丢失,导致列表索引超出范围。
还好,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面无表情地敲击键盘,把错误修正,又盯着重新运行的数据计算发了一会儿呆,决定立刻下单一盒马卡龙,用来安慰连寒暑假都被困在实验室里的自己。
陌生号码打来电话时,沈星鲤还惊异于外卖到达的速度比预计时间要快得多。
她顺势站起来,一边按了按久坐后僵硬的肩膀,电话那头的陌生男声却准确叫出了她的名字:“沈星鲤。”
沈星鲤愣了愣:“你是?”
“我是佳佳的男朋友。”对方径直通知道,“出来吧,到你楼下了。”
尽管想不通陆琪佳怎么不自己给她打电话,但沈星鲤还是应了声好,重新加快脚步。
出到楼外,沈星鲤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阶梯下方那辆双色银顶奔驰上。
一个墩壮结实的男人就倚在尾箱边,两手插在裤袋里,没骨头似的,站得歪歪斜斜。看到沈星鲤出现,他手指夹开嘴边的香烟,朝她扬了一下,扭头对着半空呼出一团白雾。
沈星鲤早不记得陆琪佳的男友长着什么样,四周看看,没有找到陆琪佳的身影,只能抱着疑惑走过去。
就这短短十几步路程,沈星鲤明显地感觉对方的目光正将她从头到脚来回扫视,最后直勾勾盯紧她的脸,狭长的眼睛眯得更细。
“今天怎么穿这么多,不觉得很热?”
他一开口就问得莫名其妙。
沈星鲤低头检查身上的T恤和牛仔长裤,明明很正常的夏季打扮。
“还好,室内有冷气。”沈星鲤礼貌地应道,向后探了探头,“佳佳怎么不在?”
“做美容去了。”对方掸掉烟灰,夹着香烟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车尾的S680金属标识,“我给你送来,不也一样?”
沈星鲤笑了一下,点点头:“就是麻烦你了。”
“既然是佳佳的好姐妹,跟我还讲什么客气。”
对方直起身,车子的电动尾门突然掀开,宽而深的汽车尾箱里亮出一水红红绿绿的包装盒。
各种年份的茅台,中华,鹿茸藏红花之类的高级补品整齐铺开,最里边还露出两个叠放的金属手提箱的一角,那个颜色与尺寸,以及密码锁的款式,但凡看过几部警匪片,都能猜到是用来装什么的。
沈星鲤自觉错开眼,对方拿起躺在尾箱最外侧的一个黑色手提袋递给她,却没有急着关上门,嫌弃地啧了一声。
“早上赶着出门,不小心拿错我爸的迈巴赫钥匙,没想到车里这么乱。”
沈星鲤听着笑了笑,道过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正想着结束对话走人,对方抬高手腕,慢慢看一眼镶钻金表上的时间,竟熟络地招呼她:“走吧,上车。”
沈星鲤又是一愣:“去哪里?”
“你不是还没吃饭?正好一起呗。”对方忽地倾身凑近,笑容显得意味不明,“一个人吃也太无聊了。”
他身上的气味有点呛鼻,烟草、发胶与香水味混杂的气息辛辣发酸。
这个人的气场实在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轻佻,浮浪,流气,一举一动都透出浓浓的江湖派头。不像陆琪佳嘴里的“正经生意人”,倒像那些混社团的。
沈星鲤顾不得太多礼节,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还是不了,手上的活没干完,不好走开太久。”
“吃个饭能耽误多久。哎,奇怪了,你这学上得蛮可以啊,别人早放假了你还在学校,这么努力以后该赚不少钱吧?”
“这倒跟赚钱没什么联系。”沈星鲤说,“不好意思,我已经叫了外卖,改天吧。”
也是正巧,下单的外卖这时候送到了。沈星鲤接起电话,简直像得了赦令,顺势转身往远处走。
取完东西再回来,车子还没有开走,陆琪佳的男友仍在原处,姿态懒散地抽着剩下半支烟。
沈星鲤脚步滞了滞,还是主动跟他道别:“谢谢你,那我就先上去了,回头我再跟佳佳联系。”
回到自己的工位,沈星鲤率先打开陆琪佳送给她的礼物,从袋子里拿出一橙一红两个包装盒,映入眼帘的顶奢品牌LOGO出乎她的意料。
经典爱马仕橙色盒子里装着四支花园系列淡香水,而另一个规格更大些的酒红色盒子里竟然是一只白金镶钻手镯。
密集铺镶的白钻在灯光下闪出细碎的光芒,稍稍变换角度就晃得人目眩。
这款首饰并不小众,卡地亚的LOVE系列,哪怕常规的素款已经价格不菲,何况这还是满钻款,想必能抵上一辆入门级别的豪华车了吧。
一定是陆琪佳放错了。
沈星鲤登时觉得手里的盒子沉得她捧不稳,合起的动作也带上十二分的小心。
她给陆琪佳打电话,想着尽快把东西还回去,等了很久,迟迟不见有人接听,只好又拍了张照片发消息询问。
电脑屏幕上的脚本还在继续运行,沈星鲤放下手机,开始拆甜点外卖。
色泽缤纷的马卡龙在盒子里整齐排列,鲜艳的外壳上铺着薄薄的糖霜,看起来很治愈。
她先挑了一枚藕粉色的放进嘴里,酥脆的外壳轻易碎成两半,化开的奶油夹心包裹住舌尖,一股浓稠的甜腻迅速淹没了味蕾。
丝毫没有设想中的愉悦感,沈星鲤勉强吃完两枚,就不得不罢了手。
厚重的糖分黏在口腔里久久不散,齁得人一整天都没什么胃口。
下午收拾东西离开实验室时,陆琪佳仍然没有回应。
沈星鲤把首饰盒装进包包里,整个搂在胸前。
一想到回去还有几百毫升苦得没边的中药在等着,沈星鲤的眉头立刻拧起来。
甚至条件反射性地感觉药材的酸苦味正在顺着食管往上窜,与马卡龙的糖霜纠缠在一起。
超标的甜蜜与苦涩梗在喉头,怎么压也压不下。
曾老先生开的调理方子沈星鲤已经服用到第四天。
这老祖宗留下的智慧,需要讲究的细节也多,熬药材的方法也是一门学问。
要想最大化地发挥药效,从使用的器皿、煎煮次数、温度到水的比例,都有严格要求。
为了省事,每天该喝的中药会在晚饭前由专人熬好了送过来,配上对应的正餐饭菜,以防食物相克。
钟馥屿人在东京,监督她喝药的电话仍然掐得很准时,好像不这么亲自盯着,她会偷偷倒掉似的。
今晚也不例外,沈星鲤前脚才接下中药师送来的汤剂,后脚就收到钟馥屿的视频请求。
沈星鲤坐在桌前,隔着密实的包装,已经嗅出那股药味儿若隐若现。正郁闷着,索性晾着手机不去理会,直到铃声停了,也没有第一时间回拨过去。
她揭开餐盒盖,先看了一眼今天的菜色。
上层的素菜是清炒南瓜藤,姜汁藕片,蜂蜜桂花山药,第二层的荤菜有清蒸东星斑,紫苏叶炒牛肉和黄皮闷排骨。
每道菜都只有精致的一小碟,色泽鲜嫩,清而不淡。
热腾腾的蒸气扑上来,沈星鲤腻了一天的食欲总算有所恢复。
但想到喝完中药还得间隔半小时才能吃饭,又怏怏地把盖子盖回去。
门铃声又突然响起。
沈星鲤的手指正悬在视频通话图标上,反应了几秒,才起身去应答。
门外是来给她送药的中药师去而复返,一脸关切地问:“沈小姐,您还好吧?”
“我?”沈星鲤指指自己,“挺好的呀。”
“那就好,钟先生请您抽空回个电话。”中药师微笑着说。
“……”
没想到对方掉头回来只是为了给她递句话,沈星鲤尴尬地笑笑:“我知道了,辛苦你又跑一趟。”
“您客气了。”
视频很快接通。
对面的镜头向下低着,只照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把玩着一管银白色钢笔,透过精密的镂空骨架,笔身内部的活塞结构清晰可见。
笔帽顶端的六角白星似覆盖在银山上的积雪,随手指一下顶开一下盖紧的动作,切面镶嵌的蓝宝石晃出细腻幽光。
笔尾压住的哑色和纸上,写着短短一行俳句。
沈星鲤看不懂具体涵义,只觉得他写日文汉字虽然横平竖直,却仍带有中国传统书法的凌厉笔锋。筋骨稳而有势,很符合字如其人的说法。
沈星鲤率先开口解释:“我刚刚去了厨房,没有带上手机。”
她看不到钟馥屿的表情,只听到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上去很随意。
沈星鲤又问:“也就没接到电话而已,你怎么又把人家叫回来了?”
钟馥屿放下钢笔,抬手调整镜头角度。很快,他的脸出现在画面里,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反问:“这不是不太放心么,万一突然晕倒了怎么办?”
她这么大个人了,好端端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明知他是故意的。沈星鲤一时间却也没了话说。
东京时间比国内要快上一个小时,钟馥屿那一边正值黄昏。
沈星鲤看到他身后露出的背景,似乎是在一个开放式的和风庭院,木质梁柱框起一片疏落的青竹,丝线般的夕阳牵引竹叶,在墙面织出烫金的波纹。
“主要是有一点尴尬,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沈星鲤说。
钟馥屿冲着镜头莞尔,嗓音含着戏谑:“怎么,脸皮薄成这样?”
沈星鲤也低头笑了笑。
“那我要真晕了呢?”她问。
“真晕的话,一会儿的IPO定价投票我只能弃权了。”
沈星鲤忍不住笑出声:“那我就应该晕过去。”
尽管只是一个假设,但听到他毫无迟疑地说会放下工作来陪她,她仍然感到开心。
实在不能怪罪女孩子都爱听情话,无论这话里有几分真心,至少情绪价值是存在的。
沈星鲤把手机立在桌前,端起药碗时还是忍不住扁了扁嘴。
虽说良药苦口,但第一次喝的时候,她还是没料到这副药能苦成这样。第二天开始才有了心理准备,要屏住呼吸,趁味蕾还来不及反应,一口气全喝下去。
调理身体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见效,沈星鲤晃了晃碗底的药渣,想起林妹妹那句“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心有戚戚。
“明晚喝完最后一副,再请曾老给你看看。”钟馥屿说。
“太苦了,我可不想再喝了。”沈星鲤把药碗推得远远的,耍赖道。
“行,不想喝就不喝。”钟馥屿同意得很干脆。
沈星鲤却觉得他纯粹是配合着哄哄她,没多大反应,站起身,准备去洗个脸,散一散身上的药味。
接着又听到他不紧不慢地说:“就这点儿小毛病,慢慢养着,倒也不怕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