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容家大宅。
容芜已经对时不时就会梦到过去一些事感到习惯了。
只是这次似乎有点不同。
他没看到梦中的他自己。梦中的场景是容家后山,那一片桃林里。
他看到了白,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白站在女人面前,看起来有些拘谨。平时高高翘起的耳朵也压了下去。
“您怎么来了……”
女人道:“我不来找你,你就不打算回去了。是不是?”
“白。”她说,“你六年没回青琅山,原来是躲在了这里。”
容芜有些听不清那两人说的话。他想走过去听清,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桎梏在原地。
二人之后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看着像是白和那个人发生了争吵。
虽然清楚的明白这里只是梦境,但容芜还是莫名的焦急起来。
他看到白一张一合的口型,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容芜听到一句“我不回去”。
那是白说的。
那女人淡淡道:“是吗?”
“那你,是想死吗?”她看着对面不谙世事的青涩后辈。为那份倔强叹口气。
“你要是现在想死,我可以帮你。左右你身上的伤,还拖着不回青琅山,也是必死无疑。”
“可是,我还……”
白着急的说了什么。
“我不能走。他需要我,至少现在——”
女人晃了晃手腕上暗青色的木珠。那看起来只是用寻常木头削成的粗糙珠串却发出了银铃一般清脆的响声。
她不容置疑的道:“跟我回去。”
“凡人有凡人的劫难。你也有你的劫难。回去渡了你的劫,再来管他的难。”
“姑姑!”
容芜也情不自禁的往前迈了一步。不远处,梦境中的妙灵姑却忽的抬头,朝他这边看来。
纵然这里只是人类的梦,属于妖仙的威慑还是令容芜僵立在原地。
他只能看着白挣扎不能,被已经升仙的大狐妖强压进木珠中。两只妖霎时消失了,只留沉默着旁观了这一切的后院桃林。
梦里的场景几度变幻,桃林里的花开了又落,转眼过去一个春秋。
很快,眼前一切又变成了容家正院。
他终于看到了自己。就跪在大院的台阶下。
禁卫军的手重重的压在少年肩头。
台阶上,往日用来待客的厅堂里,他的祖父、叔伯、堂兄堂弟们……一个一个的套上麻袋,遮住了脑袋。禁卫军的领队一声令下,那麻袋连同里面的人头,咕噜咕噜的滚落到台阶下……
滚落在他旁边。
血一阶一阶的淌下来。淌到禁卫军的鞋底,淌到少年的衣角。
他看到年少的自己抓着士兵的衣摆,说着一些无用的话。也记得鼻尖令人作呕的腥味,膝上被血濡湿的衣服。
这些曾千百次现身于在容芜的梦中。在他来到京城后,在独自一人的夜晚,次次不落的出现。成为他接连不断的梦魇。
禁卫军正要给最后一位容家人套上麻袋。刀被新鲜的血洗得发亮,同时也被颈骨卡得卷了刃。
他把刀架在最后一人的脖子上,却听到领队道:“等等。”
“……嗯。”
那领队手里拿着刚送过来的文书,眯起眼,上下打量了几眼安静得像是已经是个死人了的少年。
“李家的人翻供了。案子有误。”领队轻飘飘一句,“把他带走。”
*
容芜一下坐起来。
他撑着脑袋,缓了好半天,才发觉周围已经不是梦中的容家大宅,而是客栈的房间里。
他也不在腥气弥漫的院子里跪着,而是好好的坐在床榻上。
“……”
容芜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眉心,还在想着怎么又做了那时候的梦,猛然间却发觉,这房间里似乎过于安静了。
他瞬间想到什么。呼吸都放轻了。
也许房檐上不请自来的客人也觉得屋里的人又睡着了,动作也变得大胆起来。
容芜轻轻拿起案几上放着的烛台,静静听着上头的动静。
直到头顶瓦片传来噼啪一声。
同一时刻,容芜立即翻身下榻,手中的烛台朝他刚刚待着的位置砸去!
刺客脑袋上硬接了这一下,偏偏一声不吭。只看到他身形晃了晃,拔出陷进床榻里的匕首,又朝着目标刺来!
容芜侧身躲过,衣袖却被匕首钉住。
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暗沉的月光,他看到了刺客破了的额角,是被那沉甸甸的烛台砸出来的。容芜用力撕开被钉牢的衣服,险而又险的躲过朝他砍来的短刀,抄起随手摸到的砚台果断在刺客脑袋上重重一砸!
与此同时,他自己也被逼到窗边,退无可退。
刺客摇晃了两下,但很快又站稳。抓着手里的短刀就要朝着当朝御史刺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客栈房门嘎吱响了一声,阿满提着剑破门而入!
刺客是特意培养出来的刺客,但侍卫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阿满和这闯入主家屋子里的刺客打了几个来回,后者见在他手上讨不着好,也十分果断的咬碎了藏在口中的毒药。
不到半刻钟,这场闹剧便轰轰烈烈的开始,又草草结束。
阿满收了剑,问道:“大人。可有受伤?”
容芜摇了摇头。他在倒地的刺客面前蹲下,掀开了刺客遮脸的面罩。
面罩下,不出意料的是一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
再捏开刺客的嘴,嘴里的舌头已经被连根切断,确保万一死侍被活捉时,说不出培养他们的主子。
容芜也没多失望,松开手让面罩掉回去。
向外敞着的窗户突然响了一声。
屋里的两人都以为还有刺客,阿满握着剑的手都抬了起来,窗外却跳下来一个白衣少年。
白看着这一屋子狼藉,惊愕的睁大眼:“这是怎么了?”
然后转眼又看到地上的尸体。他指了指已经死透了的刺客:“他又是怎么回事??”
容芜知道白在晚上经常会莫名消失一会儿,估计今晚也是一样。不知道是不是不久前做的那个梦的缘故,遇到刺客这种事他还不放在心上,只是格外的在意白。
狐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雾水的走到屋子里,踢了踢地上占地方的尸体,问他:“这个怎么办,扔出去还是——喂,怎么没人理我啊?”
“……阿满会处理掉的。”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刻。时候上,关于如何处理刺客的尸体这种事,阿满已经相当熟练了。
性子沉闷的侍卫依言点点头,抓着刺客的胳膊将人拖走。
“哦……”
白打量了屋子里几眼,问人类:“你还好吗?他有没有伤到你?”
容芜摇头。
“那就好。”白挠了挠头,难得有些懊丧:“我有事出去了,倒是没想到今晚有刺客来。嗯……”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
就连容芜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看见白想走,他竟下意识伸手,抓住了狐妖少年的手腕。
白讶异的看过来。
“……”容芜也是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是那个梦。他看到白跟着青琅山上的狐仙离开了。也有可能是梦的后半段,许久不曾梦见的惨死的容家人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总之,至少今晚,至少现在。
他不想让对方离开。
白晃了晃被抓着的手腕,问他:“怎么了?”
人类没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晚上的在外面晃悠,导致来晚了没帮忙抓刺客这件事,令这小狐狸精有点心虚。白顺着容芜的力道慢慢的被拽过去,坐到床榻上。
他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容芜说:“你别走。”
白看着他。屋内没点烛火,只有一点暗沉的月光,顺着半开不开的窗照进来。
一人一妖都没说话。气氛在短暂的沉默中,变得有些怪异。
容芜一直盯着他看。看得白都有些不自在,目光偏了偏,又很快挪回来,看到了人类执著的眼神。
“你,”白声音轻轻的,“为什么不想我走?”
为什么不希望他离开?
容芜也不懂。他总觉得应该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沉默了。
但在对视上时,彼此都明白了那未尽之意。
“……”
白突然出其不意的抽出被抓着的手腕。容芜还以为他执意要走,手下意识跟了过去,试图再一次抓住他。结果反倒被按着肩推了一把。
他倒在床榻上,白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的看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是妖怪,就算背对着月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仍旧熠熠生辉。
“我今儿不是去花楼了么。”
白缓缓道,“有个什么花魁还是别的人告诉我,不止男人和女人能做那种事;男人和男人,也可以。”
“那要怎么做呢?”他说,“我有点好奇。”
容芜心神一震。
他张了张口。他不是不明白狐妖少年在说什么,光是顺着这番话下意识想象那样的景象,他都心绪难平。但……
他寄了那封信,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你不用……”
像他这样的人。
像他这样朝生暮死的人类,像白那样岁月悠长的妖怪。
容芜知道,白也许是看出了他的不安。
但没必要为做这种事。他只是希望白能留在这里,而不是为了……
“容芜。”
白挑眉道,“我都说可以了。”
人类抬眼,望进狐妖漂亮的、又带点挑衅的眼睛里。
“怎么,你不敢?”
“……你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