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唯独对苏月尚存一丝依赖。她察觉到这一点,便常常寻些话来同他说。起初,她也不知从何讲起,,只能回忆起那些他们曾谈论过的话题,从往日的闲谈着手,慢慢铺陈。
她讲起坊间趣闻:“城南新开了一家酒楼,厨子是江南来的,酒酿桂花糕极有名气。”说到这里有意她顿了一下,瞥了沈玦一眼,又轻声道:“不过你向来挑食,怕是不会喜欢。”
烛火摇曳间,她分明看见他的眼睫微微一颤。
她于是继续:“不过他们的糖醋鱼倒是不错,只是甜了一些。” 她静静等了片刻,这一次,他没有回应。
她略一思索,随机换了个话题,改说起军政之事:“你曾与我讲过《孙子兵法》,言 ‘故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她轻挑眉梢,看向沈玦,语气带着一点试探与揶揄:“可我总觉得,破敌就该斩草除根,拖泥带水,反倒误了后局。”
话音落下,她看见沈玦眉头轻轻蹙了一下,仿佛是在表示不赞同。
如此这般,渐渐的,他越来越多的以眼神回应,虽然不能言,不能动,连眼神也微弱得几不可察,可终究,是有了反应。
苏月便愈发坚定地继续说下去。她讲江湖异闻,说宫闱秘史,偶尔也讲些玄影卫的旧事,说自己年少如何躲避追杀、如何在雪夜伏击敌营,说她如何熬过严冬酷暑,一步步走到今日。她本是寡言之人,却不知从哪里生出这许多话来,朝夕不辍。
她不再奢望他能予以回应,只求他的眼神能随着她的声音微微浮动,求他能一点一点地回到这个人间。
这日,午后微雨,细润如丝,窗外朦胧一片。屋内燃着熏炉,氤氲起淡淡的草木清香。
苏月坐在床榻旁,为沈玦一根根擦拭指节。她的动作一如既往地细致,温热的指腹缓缓推开他僵硬枯瘦的关节。忽然她注意到沈玦的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一怔,旋即俯身靠近,声音压得极低:“你说什么?”
榻上的人眼睫轻颤,喉结缓缓滚动,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不过终究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缓慢地,艰难地张了张口—— “苏月。”
他努力唤她的名字。却没有声音。
苏月的手指陡然收紧,心脏仿佛被什么击中。她目光死死落在他的唇上,几乎不敢眨眼,半晌,缓缓伸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语气温和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意:“再来一次。”
沈玦微微迟疑,眼中浮现一瞬的迷茫。但她的目光太过炽烈,太过专注,仿佛只要他再开口,整个世界都会听见。他便只得再一次努力开口,缓慢但坚定的——“苏月。”依旧,没有声音。
可已经很好了。苏月缓缓俯身,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低声喃喃:
“你做得很好。”
“真棒。”
除却失语,饮食亦是一道难关。
沈玦的脾胃久经摧残,虚弱不堪,稍一进食便会引起剧烈的绞痛与反胃。所以初时他是极为抗拒的,每当苏月将食物送至唇边,他便下意识地偏过头,眉心紧蹙,唇线绷直,眼底浮着疲惫而克制的排斥。
苏月却不退让,只是沉静地看着他,手中勺子一如既往地稳,语气平和而坚定:“吃一些。”
他不愿张口,可苏月的目光沉静笃定得让人无法拒绝。半晌,他终究还是缓缓张口,将那一勺温热的米粥含入口中。然而不过几口,他的呼吸便渐渐急促起来,带着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冷汗涔涔。苏月看着他的煎熬,抬手轻轻为他拭去额角的冷汗,语声仍旧低缓:“再慢些。”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坚持。
每日三餐,皆是如此。她亲手熬制的粥极为细软,混着细碎如尘的菜末与肉糜,软烂清淡,唯恐他难以消化。可即便如此每一口,他仍需以极大的忍耐与毅力用尽全力去吞咽。许多时候,苏月刚喂下去,他便剧烈干呕起来,身体绷紧,仿佛在与本能争斗。苏月从不催促,她只是轻轻扶着他的背,任他呕吐、颤抖,待他稍微缓过气,再舀起下一勺,继续送到他唇边:“再来。”
她不容许他退。
“沈玦,” 她低声唤他,指腹覆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掌心温热而有力,缓缓收紧, “你已经撑到现在了,会好起来的。”
而恢复肢体的过程 -- 针灸、按摩、翻身、舒筋,每一步都不啻为一场凌迟。
每当苏月缓缓拉直他僵硬的双腿,他的身体便会被牵动着剧烈地痉挛起来。那些因长期挛缩而板结的肌肉早已硬如石块,只要稍作牵拉,便如刀割火灼般剧痛难忍。沈玦无力的指尖随着肌肉的抽搐猛地扣紧床褥,额角冷汗涔涔,面色刹那间苍白如纸,牙关紧咬,却连一丝呻吟都未溢出,只有喉头在颤,呼吸短促,几欲窒息。
苏月见他如此,手上的力道也放得更轻。可这份苦楚,她终究无法替他承受。“别忍,沈玦。”她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痛意,像在逼迫他,也像是在劝慰自己:“喊出来。”
他却只是紧闭双眼,死死咬住下唇,倔强而沉默。
苏月没再劝。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在晨昏之间,重复这残酷又必要的过程——将他僵硬的关节一点点掰开,将他扭曲的肌肉缓缓按揉舒展。每当痉挛来袭,她便用掌心稳稳地按住他抖动的身体,用掌心稳稳地按住他抽动的膝盖和后腰,以身体的温度替他缓解那锥心的痛。
可身体的疼痛,与五石散带来的折磨比起来,甚至都不值一提。
每每药瘾发作,沈玦的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颤抖,皮肤泛起一层诡异的潮红,让他仿佛被烈焰焚烧,又似被千万蚁虫啃噬。他的呼吸急促紊乱,胸膛剧烈起伏,指节因剧烈痉挛而死死蜷缩,青筋绽起,唇瓣被咬得渗出血丝,血痕顺着唇角蜿蜒而下,染湿衣襟。喉间断断续续地逸出破碎的喘息声,像是困兽在牢笼中疯狂挣扎,既无力逃脱,也无处可去。
最严重的一次,沈玦在痉挛中突兀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嘶哑干涩,仿佛撕裂喉咙挤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意与绝望,如同自地狱深处升起的回响,令人心生寒意。
苏月只能紧紧的抱住他,将他按进自己肩窝,一手稳稳托住他瘦削的后背,另一手一下一下地轻拍他的脊骨与颈侧,用最温柔的方式安抚他濒临崩溃的神经,让他不要害怕,让他知道她一直在这里。
药瘾退去,他慢慢安静下来,就又恢复成最初的模样,像一具被抽空魂魄的空壳,瘫软在她怀中,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眼神空洞,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散。
如此种种,苏月所能做的,终归有限。她只有不分昼夜地守在他身旁,牵他枯瘦的手,吻他的额角,吻他布满青黑的眼睑,吻他因失水而干裂的唇角。
她的耐心如山,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当年沈玦曾说,“世事虽艰,人心终难泯。”
如今,她便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这句话。
“我在这里。” 她俯身轻语,一遍遍重复,语气坚定,却温柔如水,像是将千言万语揉碎了,化作这短短四字,“都会好的。”
沈玦的目光沉沉落在她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极缓慢地收紧了指尖,虚弱而艰难地,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力量微不可察,可苏月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