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渐渐吞噬最后的光明,如墨汁般洇开。
路时年打开微博,看着那些一个个和自己有关的热搜,那些陆续被爆料出他的照片——是当年路时年被圈养在秦宅之时,被秦恭偷拍下来的。都是一些他的背面裸露的照片。这一次,秦恭自称自己电脑让人偷了,说不知是让谁给故意泄露出去的。
路时年冷冷看着屏幕上的自己,舌尖沁出血腥味,指甲扣进了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那会他经常被秦恭殴打,身上自然有不少伤痕,青青紫紫的,而且后期因为自杀倾向,为了稳定他的情绪,秦恭也会在他无比激动之时,强行给他注射镇定剂。
那手臂上,自然就留下了些针孔痕迹。加上背部那些青紫的皮肤,和他那时候十八岁瘦小的身材,常年自愿被老总圈养,不和公司里任何人来往,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染上了毒品,的确是对这个人那时候状态的最佳解释。
虽然警方通告调查结果显示路时年并无吸毒过往,但辟谣对他已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毕竟越是离谱的谣言流传得越迅速,哪怕现在有人说瘫痪十年的球王突然爬起来从南方某个山旮旯里翼装飞行飘落到了南极,只怕也会有人半信半疑。
所以顾寻在家的那几天从来不许他上网。
今天趁着他没在,路时年将热门的帖子,一个一个地仔细阅览,将那些子虚乌有的秽语,牢牢记在心里。
自虐式痛苦的快感,让他时刻保持清醒。不能忘记,不要再抱有幻想。去成为自己真正该成为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他心想。
偌大的豪宅,倚靠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路时年望着窗外。心情复杂。
这幢建在城市高处的别墅,能看到些许城市灯火,手指轻轻摩着袖子里的雕塑,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了温度。眼睛变得模糊,热气氤氲在玻璃上,映照着他单薄却挺拔颀长的影子。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尊小小的人鱼雕像,那流畅美丽的线条,也仿佛染上了后半夜的清冷,拉着路时年,坠入了梦境。
朦胧之中,他看到阳光在自己薄翼上照射出金光,褪去尘茧,每一次振翅都在流光中闪耀无比。
瞬息万变的生命,是数不尽的繁花。
半梦半醒间,门口传来动静。
顾寻进门时,发现别墅的灯是亮着的,抬头,便看到路时年躺在沙发上,穿着居家服,已经睡着了。
果然一直等着他回来。
顾寻眸子微动,他们已经几天没说话了。
晚上在酒吧喝酒时,兰姐就发消息给他,说小路今天来问过你怎么还没回家,我只说你晚上八点就离开了公司。顾寻一边喝酒,只发了一个“嗯”字过去。
但他没有回家。
这几日心烦意乱得很,在朋友的酒吧,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凌晨。
到底是担心路时年等不到他回家又一晚上不睡。
头醉得有些沉,却还是回来了。
他的步伐沉重,看吊顶水晶灯重影晃动,身体也随着摇摇欲坠。
走到沙发跟前,看到路时年沉睡的侧脸,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心里再多的生气,这时候也柔了下来。
顾寻垂眼,看了他许久。
半晌,叹气地将人圈入怀中,双臂的压力紧得让人呼吸骤然凝滞。
路时年这才转醒,睁开眼,模糊视线里,看到了顾寻那张熟悉的俊脸。抬头看着顾寻,说道:“寻哥,回来了?”
顾寻伸手,拨了拨他睡乱的刘海,低头和他对视,沉嗓道:“怎么不去房间睡?”
他身上独特的男士木调香水味,混杂着浓烈的酒精,强势入鼻。
路时年不经意地将手放在身后,人鱼雕塑被他藏在背后沙发靠枕里。
没让顾寻发现。
随即,挣扎着爬了起来,半跪在沙发上,仰着头,蹭着顾寻的脸,用鼻子嗅了嗅,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寻哥…你喝酒了?”
顾寻“嗯”了一声,对他挣脱自己的怀抱十分不满,双手用力将他按住,漆黑的眸子暗流涌动。
不等路时年说话,霸道而蛮横地将唇狠狠压了上来,将他所有的声音尽数封缄,唇舌纠缠间,两人急促而紊乱的气息交织,身体迅速升温,当顾寻的指节擦过他的后颈,沿着锁骨一路往胸口时,路时年大脑一片昏沉。
被吻到了大脑缺氧,他也如同醉酒了,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顾寻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充斥着隐忍克制的情愫,和压抑的悲伤。
他很难说清楚那是怎样的嗓音,只觉得顾寻像是站在了地狱的边缘,望着他,将他一同拉入深渊,不断坠落。
顾寻的齿尖厮磨着他的耳垂,用那种压抑而低沉的嗓音,说道:“是不是连你也要离开我?”
路时年恍惚间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激潮,忽然清醒,眼睛睁开,望着他。
“我梦见……你变成蝴蝶飞走了,”顾寻低喃着,额头抵着他锁骨,唇意无意地触碰,仿佛他是真的要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决定,也不打算告诉我?”
路时年心里猛然一震,低垂着眸子,声音很低,说:“寻哥,你今天怎么了。”
顾寻双眸放空,像是在回忆很遥远的事情。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顾寻撩起眼皮,沙发的背后,墙上那张和非洲儿童的合影,依旧那么刺眼。
尽管过了那么多年。
“其实那个孩子,本可以不用死去的……”
“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害了他……”
顾寻的每一句话都沉重得如同千斤钟打在心上,路时年从未看到过顾寻这幅模样。
路时年想起来了,他朋友圈置顶的那张照片。
数年沉默在喉间膨胀,就等着这一天的冲破。顾寻每个音节都裹着陈年血痂,撞击着路时年骤然紧缩的瞳孔。
他在愤怒,对自己的无能反抗的悔恨都在一瞬间爆发。
"那年……"顾寻幽深得眸子看不到底,沉沉的,如同一块沉重的黑铁石,声音顿了顿,变得低沉而微哑,语速放得很慢。
他说:“我和家里置气跑到了非洲那边做志愿者。顾氏家族就我一个继承人,财阀名下的企业有上百家,几乎垄断了所有行业。可我偏要当演员,我爷爷气得直接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在国外念电影学院那几年,亏得是沈季秋暗中帮忙,不然我连房租都没钱交,热乎饭也吃不上一口。后来爷爷还阻挠我毕业,买通剧组和制片方,让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能跑龙套,连一部重要配角都无法接到。”
“最初为了抵抗家里,我一气之下就报名了非洲志愿者的工作,结果到了那边后,顾家又继续派人阻挠。”
他喉结滚动,声音突然哽住,眼睛盯着窗外漆黑的夜,声音发闷,“这个孩子染上的重病,原本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医生来非洲给孩子们看病,但是那位医生朋友却被我家里人给拦截下来了……”
“我在绝望之中等了半个月都没能等到医生的到来,而那个孩子一天天地迅速消瘦下去,直到营养液也再也无法注射进入她的血管……”
“你都不知道,那孩子躺我怀里……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我:叔叔,我马上就能治好是吗?”
“叔叔,医生明天会来吗?”
“我是不是…也要死啦……去见妈妈了……”
“叔叔,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吃到了生日蛋糕……我还想和你一起吃……”
然而没有下一次了。
那天夜里,枯瘦如柴的孩子就在他的怀中彻底没了呼吸。
这成了自己心里永远的伤痛,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倾诉。
“这次不论如何,我也不会放你一个人。”
耳旁炽热的呼吸不断缠绵,身体被禁锢,“我不知道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决定,什么都让我插手,我听你的。但是,”路时年听到顾寻醉言醉语,“你不准走……哪也不准去……如果你要走,我不拦你,但以后再也别来找我。”
语气是那般决绝。
“顾寻不一定会等你。”脑海浮现出沈季秋这句话来,路时年干涩着嗓音,脑子突然一热,伸出手,紧紧抱住他。
顾寻身体明显一僵,漆黑如墨的眸子映照着路时年红润的脸,他正要开口,被路时年主动吻住了。
不同于刚才的吻,路时年亲得热烈又虔诚,胸腔里一颗激烈跳动的心,天地间的声音在此刻沉默,夜色缠绵着紧紧相拥的两人,像是沙漠里寻求水源的两条鱼,顾寻觉得呼吸要被对方夺走。这是第一次,路时年这般热烈而不顾一切地回应他。
脑子里这时候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彼此都只剩一颗热烈跳动的心。
想到今后自己要走的路,最后一晚……就最后一晚,路时年眼睛氤氲着雾气,心里想着,就放纵自己一次吧!
夜风卷起窗帘,摇晃的射灯下两道影子交叠。路时年明明没有喝酒,可他却觉得自己醉了,比顾寻还醉得厉害。
……
夜晚十分漫长。
不记得两人的衣服是怎么被对方剥落的。
原来这种事是这样让人煎熬。
蚌壳仿佛被刀鞘凿开,反复在砧板上研磨,每一次都能擦出火花将人焚烧窒息。
海底沉寂太久的蚌,裹挟着未曾被人开拓采摘过的珍珠,被刀鞘狠狠探索,抵死采撷。对方炙热注视中,蚌肉渗出带腥的晶莹,蚌壳在砧板上发出细碎悲鸣。
黑暗穹顶坠落,月光在深沉眼眸里凝固。
暗潮裹着血管绵延,颤抖着显形。
像是世界末日来临,路时年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他抱到床上,直到彻底晕了过去。
*
早上起床的时候,浑身如同被人拆洗了般,脚一踩到地上,就感觉骨头都要散架。
更疼的地方是那个不可言喻的隐秘之地。
一想到昨天晚上是如何荒唐,路时年的脸上直发烫。
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许久,他才慢腾腾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顾寻已经离开了。
起床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上,多了一个东西,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一枚戒指。
心被猛然一扯。
顾寻是什么时候……?路时年的眼睛模糊起来,尘埃在光束里不断跳跃,将心里的阴霾驱散。他依依不舍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住在一起也有几个月了,这些日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看了下表,时间快到了。
洗漱和收拾过后,环顾这偌大的豪宅,心生出许多不舍来。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顾寻送自己的戒指,眼睛变得模糊。
他将一切打理好后,关上了房门。
仿佛一切爱恨情仇,一同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
A市国际机场。出发大厅巨大的幕墙玻璃前,天边掠过最后一抹晚霞。青年一身低调的连帽卫衣,戴着口罩,看着暮色里起降又升的飞机。
机场大厅不断重复的登机广播,他望着十米外的陌生人和恋人相拥在告别的吻里,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颤动阴影,眼睛也一瞬失焦,舌尖变得苦涩,笑了笑,手指抵着太阳穴。
他的行李很简单,只将收到的推荐信、自己的资料档案、作品集全都整理好了,一同放入文件包里,被体温焐得发烫,紧紧攥着护照,一刻都不曾松手。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季秋发来消息,“都准备好了?”
“嗯。”
“不想去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我说过,顾寻不一定会等你那么久。”
路时年怔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上那枚戒指,圈银戒泛着朦胧不真切的光。又看着怀里抱着的作品集和介绍信,沉默了一会。
过了许久,沈季秋的手机震动了。
沈季秋瞥了一眼亮起的屏幕,淡漠的眸子闪过一丝玩味,唇轻挽起,收回视线,继续认真地雕刻着手里的作品。
路时年回的消息只有四个字——
“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