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忙起来无暇喝一口水,偶有闲暇,便在草地上支起银幕给众人解乏。
营地的医护、技术人员和当地村民坐在一起,从国内带来的资源有限,翻来覆去放的左不过是《甜蜜蜜》或《卧虎藏龙》,也算是一种文化输出。
譬如Sarah就曾问过姜堇:“你们中国人真的会飞吗?”
姜堇哭笑不得。
姜堇通常是不去看电影的。她的人生从来都目标明确,没心思享受片刻闲暇,高中所读的那本《夜色温柔》,也不过是为了学习英文原版的遣词造句和语法。
只是这天陈列等在她帐外,看她是和同事一起走出来,也没转身走开。
女人们挤眉弄眼起来,他就那么直挺挺站着。
直到姜堇朝他走过去:“干嘛?”
“看电影么?”陈列双手插在裤子口袋,站着时还是高中一般的姿态,后颈微微打弯:“有空的话。”
姜堇问:“如果没空呢?”
“那就,”陈列顿了顿:“抽空。”
姜堇笑起来:“你这算什么?”
陈列挑了挑眉,一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表情:“找你约会。”
他聪明,脑子转得快,这样的人通常没什么耐心,说话时一不笑就会显得不怎么耐烦。
姜堇踢了他鞋尖一下。
他瞥了眼姜堇,用略柔和的语调又说了一遍:“找你约会。”
也没柔和到哪里去。
跟着又问:“你想怎么约会?”
“什么叫我想怎么约会?”
“我不会。”陈列道:“没约过。你会么?”
姜堇耸一下肩:“我上哪里会去?”
诚然他们都曾是校园的风云人物,明恋暗恋的人无数。可他们的青春期太过特殊,无人有恋爱的心思。
陈列想了想:“好像要送花和零食什么的。”他指了指草原随处可见开到艳绝的花:“要么?”
姜堇摇了摇头,突发奇想道:“我要吃话梅。”
“你什么?”
姜堇重复一遍:“我要吃话梅。”
陈列看她半晌,点一下头,转身往后走去了。
他走到自己营地那一片,点点组长老头儿的肩:“有话梅么?”
老头儿搡他的动作挺不耐烦的:“你一大小伙子吃什么话梅?”
陈列:“我追的姑娘想吃。”
“那也没……”老头儿猛然一下瞪圆了眼:“你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啊?谁啊?!?!”
一句话被老头儿百转千回地说出四个标点符号。
陈列:“姜阿堇。”
“谁?”
“Lilac。”
“那个大美女啊?你小子眼光够高的。不是,你怎么看上人家的啊?她人好么?”
“不好。”陈列说:“她是个坏女人。”
列哥追的姑娘要吃话梅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还真被这群大小伙子们攒出包话梅来。
皱巴巴的包装递到陈列手上,那人解释:“本来是我打算晕车时吃的,塞在包里好久了。你看看过期没?”
陈列垂眸看。
还真过期了。贴着保质期,过期一天。
陈列带着那包过期话梅回去找姜堇:“可以约会么?”
姜堇也不拿腔调:“行。”
一听说陈列要约姑娘去看电影,技术组的男人们全来了。坐在草地上乌泱泱一片,贼眉鼠眼地冲陈列笑。
姜堇大方。他们要看,她就由他们看。
但陈列觉得烦,问姜堇:“走么?”
“可电影刚刚开始。”
陈列带姜堇走到银幕背面:“在这里看。”
姜堇极少看电影,想不到人生第一次静下心来看电影,竟是倒着看的。银幕上男主骑一辆自行车,载着女主摇摇晃晃、穿行过港岛熙来攘往的街头。
女孩年轻的笑靥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轻巧地晃着双腿,背景音乐便是那首《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姜堇倚着树干吃话梅,想起她和陈列住过的船舱、乘过的公交,也是一般的摇摇晃晃。
陈列把手伸到她面前。
姜堇垂眸看了眼。
“核。”陈列说。
姜堇今天披散着头发,纤指将一边长发勾着,低头将话梅核吐进陈列的掌心。
核上黏着丝口水的晶莹。她总是将任何食物都吃得很干净,从前吃打折苹果时啃得只剩瘦瘦一个核,现在话梅核上也不剩任何果肉。
陈列将那枚核包进掌心,还带着她唇齿间的温度。
电影正演到女主为了前程,跟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大佬抛弃男主。姜堇竟没看过这部过分经典的老电影,对着反向屏幕看得认真。
陈列便是在这时突然问:“七年前的事你后悔过么?”
姜堇望着银幕的长睫轻轻一翕。
陈列捏紧掌中的话梅核,两角尖尖的刺着他掌纹,某种酸涩的味道染进来。
姜堇望着银幕说:“没有。我做事从不后悔。”
“所以再来一次的话,”陈列问:“你还会那样对我?”
“我会,陈列。”姜堇这时向陈列望过来:“我想骗你说我不会,可是,我会。”
陈列另只手拍了下树干:“所以,你也没什么要对我解释的?”
“要解释什么呢,陈列?”姜堇道:“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如是而已。我想活下去,就必须适应这法则,必须狠心。”
陈列忽地低笑一声。
姜堇看着他。
“狠心。”陈列齿间玩味似的咀嚼一遍这二字:“狠心就说明你还有心。你有心么,姜阿堇?在你逃跑的那夜以后,你为我难受过么?哪怕一次。”
姜堇抿唇不说话了,转头又去看反向的银幕。
陈列的掌根在树干一下下轻拍着。
草原上含潮热湿气的夜风,将姜堇的一句话轻轻送过来:“我有。”
陈列抬起眼皮望向姜堇。她抿着唇角凝视银幕,不看他,长睫翩跹,那模样看着有些倔。
陈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行。”陈列说:“我知道了。”
草原上有当地村民,用并不标准的中文跟着电影配乐在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姜堇问:“为什么原谅我?”
“谁说我原谅你?”
“可是,”姜堇看过来:“你在追我。”
这一次换陈列望向银幕,电影正演到阔别多年的男女主在街头重逢。
“我从来没有原谅你,一分一秒都没有。”他望着银幕:“我只是,认了。”
他扭头看进姜堇的眼底:“我只是认命,阿堇。”
-
姜堇回到帐篷的时候,女同事们围上来:“听说大帅哥在追你,是不是啊?”
“长得漂亮可真好啊!”
姜堇坐在床畔抚一下自己的脸:“我漂亮么?”
“喂喂,不要因为不符合当地审美而弄得怀疑自己啊喂!”
姜堇扬唇浅笑。
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相较于十八岁时的容颜,她的确显而易见的沧桑了,因为一颗心已经历了别人几辈子的事。
“你们躲在银幕后面约会对不对?”女同事忙着问:“你们接吻了吗?”
姜堇只是弯着唇。
女同事一拍巴掌:“你们看她这副表情!肯定就是接吻了对吧!跟大帅哥接吻是什么感觉啊?”
姜堇想,接吻其实是早就接过了的,在她刚满十八岁的时候。
只是那时候的接吻对她来说像什么呢……像饕餮。
那时候的她犹如饿鬼,因为拥有得太少,忙不迭把身旁一切都揽入自己怀里,大口囫囵吞咽下去。
她要吃,要温暖,要同类。
那时跟陈列接吻的姿态,总像要把对方吞下肚去。
所以接吻不算什么。一直要到现在、今晚,陈列倚着树干对她说出那句“认命。”
陈列已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他更高大而健硕,脸上的神色也不再颓丧或仓皇,透着种沉稳。
他开始掌控自己的生活,以及心意。
当他漆黑的双瞳望向姜堇、睫毛轻颤的那一刻,那种感觉对姜堇来说,更像接吻。
女同事挽着姜堇手臂:“你对他有没有感觉?”
姜堇:“或许是有的。”
“那你会不会答应他?”
“我不知道。”
“既然有感觉为什么不答应?”
姜堇很难对人描述自己的心情。
陈列次日来找姜堇时,得知她告假。那时的姜堇,在飞回国内的飞机上。
国际援助队每年有两次的探亲假,姜堇是这时用上的。
出了机场打车,蒙着口罩戴着墨镜,司机频频往她脸上瞟,大约怀疑她是哪个明星或网红。姜堇抬手,将鸭舌帽的帽沿更压低一些。
车开到闹市一个小区,姜堇下车往里走去。
她瞧着小区里新添置的自动贩卖机是新鲜的,但往楼栋里走的脚步又熟门熟路。
掏钥匙开门,匆匆迎过来的中年女人看着她,一脸紧张的困惑。
两秒钟后反应过来:“哦,姜小姐……”
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讪讪:因雇主回来得太少而不认识雇主了是怎么回事?
“您别这么客气。”姜堇淡笑一笑:“我说了叫我姜堇就好。”
她在玄关处换鞋,往里走的时候问:“我妈呢?”
“在房里歇着呢。”阿姨手里拿着张帕子,正在麻利地擦电视柜。
她是姜堇给白柳絮请的保姆。白柳絮在加国疗养院调养得不错,自打姜堇从滕柏仁面前“消失”后,便通过国际组织将白柳絮转移回了国内。
一切手续不经由她自己,不留任何痕迹。
姜堇叩了叩,白柳絮抬起眸来满是警惕:“你谁啊?”
她好像只认得衣着光鲜的“雪照小姐”,不认得姜堇。
姜堇来得少,就因怕蓦然出现又被她当作年轻时的自己、刺激她情绪,便又退回客厅里坐着。
保姆阿姨瞥一眼沙发上的她:“吃饭没有?要不我给你做点?”
“飞机上吃了点。”姜堇笑道:“不用了,您忙完就回房休息吧。”
怎么说呢,她清寒的长相总给不熟之人一种压迫感。阿姨跟她单独待着也局促,唯唯诺诺回房去了。
姜堇在沙发上发呆。
很多人到了非洲不适应当地气候,她却还好。那总让她想起江城,一般的湿热。
保姆阿姨跟白柳絮差不多年纪,做事有些老式习惯,譬如说果盘下垫一张旧报纸,怕水痕洇进茶几木纹里去。
姜堇把报纸拿起来。
巧得很,正是江城某高端公寓项目发布会延期的消息。是要圈内人才知道,发布会延期是因为滕家二少一场婚礼变葬礼。
是要更圈内人才知道,滕家二少未婚妻“葬身”在那艘本应举办婚礼的邮轮上,漫天大火间尸骨无存。滕家二少重新包了艘邮轮,办了场格外盛大的葬礼,海面上残阳如血,邮轮上放飞一群白鸽。
滕家二少坐着轮椅在甲板上,手捧一只精巧得过分的木匣,里面不是骨灰,而是被剪成一片片的礼服。他戴着白手套将那些碎片洒落大海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像是为这场葬礼准备了很多很多年。
姜堇放下报纸,压回果盘底下去,拈了颗红提塞进嘴中。
本是不饿的,酸涩开胃的滋味在齿间迸溅开,又觉得腹内空荡荡的。
姜堇拿了钥匙下楼。
小区里种满的香樟掩着黄昏,归家的行人拎着菜肴。姜堇扣着鸭舌帽,在小区周围漫无目的走着。救助队的同事每每开玩笑说,有机会回国一定大吃个三天。
姜堇这时却不知自己想吃什么,随便拐进了一家路旁超市。
很意外的,她竟在货架上看到老式曲奇饼干,白柳絮以前给她买过的那种,小小圆圆的铁皮盒上印一只长毛波斯猫。
她取了去付款。
老板笑着打望她一下:“你是小时候吃过吧?”
姜堇点头:“又开始生产了?”
“现在什么不